也因為這件事,種下了石履霜與冉重日後的「不解之緣」……
石履霜任官期間,御史台前前後後彈劾他四十九次,堪稱皇朝史上被彈劾次數至高第一人。
雖然只有一次成功,其餘四十八次皆鎩羽而歸,但台官與諫官本有言論免責之權,是以冉重不必為其彈劾內容是否屬實負責。
當然,這是私人恩怨。
對石履霜來說,打從他在乙申年春試出了闈場大門那一刻開始,他就明白,如果他讓他面前那位看起來一臉難搞的老人有機會咬他一口,他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永遠別說出去。」那一日,冉重在闈場大門前對著石履霜警告。
「離我家小雪遠遠的,不准再靠近她一步。」他對吃軟飯的人沒意見,但就不准吃他家小雪。
初春,春風猶帶冷意。
石履霜撇撇唇,唇上笑意就跟那刮著臉會痛的二月春風一樣冷。
「管你的。」
說了這句話後,石履霜離開闈場,離開紀家。那是自己老早就想做的事。
他一向不喜欠人人情。多住一天,等於多欠一分。
為了能早點還清欠紀家兄妹的人情債……他考完春試當天便離開了。
紀繚綾知道這事。他以為他會告訴紀尉蘭,然後紀尉蘭就會告訴冉小雪。
他錯了。紀繚綾顯然什麼都沒說。
他還錯……錯在以為自己毫不在乎……
離她遠遠的,是麼?
那就離她遠遠的吧。
不是因為冉重的威脅,純粹只是不想再牽累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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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考第三試,寫完最後一份卷子,石履霜就知道自己定會及第。
尚未赴試前,對未來還有點不確定,一寫完卷子,確定自己真要走上為官這條路了,才認真思索起紀繚綾先前那席話來……
「為官之人最重清譽,石公子日後當了官人,怕是連手也碰不得灰了,何況沾染髒污呢。」
「那是履霜自己的事,不勞主人家費心。」
「石公子沒有需要守護的人麼?萬一連累他人——」
「石某孤身一人,無親無故,不會連累他人。」
「過去也許沒有,但往後呢?石公子難道不打算成家立業?」
往後?
紀繚綾的話,竟然會那麼觸目驚心地躍進他腦海裡來,當時他心裡想的是……也許不必等到以後,他就可能連累了別人……
冉小雪是個蠢姑娘。
蠢到不顧女兒家清譽,拿錢供養他。
蠢到識人不清,看不出他石履霜是個沒心沒肺的混蛋。
蠢到沒有發現他不過是在利用她,就像他利用紀家的庇護一樣。紀繚綾好歹將事情說穿,是想與他互相利用,但冉小雪卻不知道——
「我知道。」那是冉小雪的聲音。
紀繚綾特地包下通天樓二樓包廂,讓他聽見隔壁包廂裡紀尉蘭與冉小雪的一席話。,
說是包廂,其實都向著長街,中間僅隔著一面牆。
因此紀繚綾特別壓低聲量,免得驚動隔壁包廂的人。
「你離開後,小雪到處找你,像失了魂,驚蟄很是擔心。」紀繚綾告訴他:「本來我是不想多事的,可如今你春試已赴,我反覆思量,你身份總教我有些放不下心……」
「你知道?」隔壁包廂的紀尉蘭語帶訝異。
「對,我知道履霜沒失憶。」冉小雪說。「一個能在受傷後還一字不漏背出皇朝刑典的人,說他失憶誰相信?我又不蠢。」
石履霜微微蹙眉,清楚聽見兩名少女的談話。
「可是尉蘭,就跟當初我們都知道我沒有撞倒他,卻還是想救他一樣;你不是看不出來石履霜是個心高氣傲的男子,倘若他假裝失憶是擔心我們不會幫助他,那麼他必定是已山窮水盡。如此,還能對他見死不救麼?」
「你怎麼那麼傻!要是他真賴著你一輩子,看你怎麼辦!」
「不會的。他是一隻高傲的老鷹,只是運氣不好,才委屈自己窩在我的鴿巢裡,等他痊癒了就會飛走。瞧,他現在不是已經飛走了麼?他飛走了……」
「唉,小雪把自己當成小鴿子啦……那我是什麼?孔雀麼?」
「唔,還滿像的呢。」
少女們低聲笑了起來。
「……尉蘭,你答應我,永遠別將這件事說出去。」
「免得『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我不想履霜難堪。」
原來……石履霜死命盯著兩間廂房相隔的那面牆看。
原來愚蠢的人,是他。
冉小雪聰慧善良又寬宏,不似他頻頻算計,自以為佔了便宜,卻不知她只是可憐他。
「石公子的臉色看起來不大好呢。」悠哉坐在雅座上品茗,紀繚綾覷著眸子看他,覺得有趣。
石履霜轉過身來,表情凝重。「你說你可以幫我,怎麼幫?我得付出什麼代價?」
「石公子似乎真把我當成吃人不吐骨頭的奸商了。」他是會吃人沒錯,但絕不貪心到連骨頭都啃下去。紀繚綾慢條斯理笑道:「改名換姓這種事情做起來說難不難,說簡單卻也不簡單。」
發現石履霜沒應聲,原來他已轉過身去,看著樓台外的街景。
兩名少女不知何時離開通天樓,往大街上走去。
石履霜看著冉小雪背影,她卻忽地回頭看向他所在的樓台,教他不禁稍退後一步,似聽見她說:「尉蘭,好似有人盯著我。」
「有麼?」紀尉蘭也回頭看了一眼。「小雪別胡思亂想,是這陣子太勞心了吧……你別擔心,石履霜那男人不會有事的……」
看著她們漸走漸遠,良久,石履霜方轉回身來。
「我確實就是我,石履霜。」
「那就更好辦了,不是麼?」紀繚綾說。「我可以幫石公子處理你身後的麻煩。」
「乾乾淨淨的?」不留一點髒污?
「盡量。但至少能幫你爭取幾年安穩。幾年後,你若身居高位,也就有能力自己處理了。如此,可以麼?」
「我得允你什麼?」
紀繚綾揚起美唇微微一笑,開口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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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站在樹下那位分派在公文署的冉待選,她最多只能拿到丙字。」一名待選官員在等候自己考核等第時,窮極無聊地跟旁人低語。
「等一會唱名輪到她時,就見真章了。」
三個月一次的見習考核,一群待選官員正聚在天官府的庭院裡。
今年待選人數特別多,有新登科的,有舊登科的,還有表現不好、被黜回天官府重新待選的。天官府正廳裡容納不下,夏日天晴,難免有些悶熱,吏部卿便讓待選們在天官府廳堂前的大院子裡等候。
那位「旁人」挑起眉道:「兄台何以如此肯定?」
「我消息靈通啊。我有一位同年也在公文署裡,聽說了不少關於冉待選的『豐功偉業』。聽說她下值後還得打掃天官府廳署。你曾聽過有哪位進士被叫去掃地的麼?」
「是不曾聽過。」
「那就是了。再看那位葛待選,她雖是女人,卻在秋官府裡屢建奇功,我瞧她信封裡裝著的必是甲字吧。」
葛待選自站在槐樹下的吏部卿手中接下信封後,便直接拆開彌封。
眾人伸長脖子偷偷窺看,木牌上果然是個「甲」字。
第10章(2)
天官府管理待選官員的做法是這樣的——
按照規定,若得甲,可自由選擇接下來後三個月想見習的官署。
若得乙,則由上級重新分配到其它地方,也可能不改動。
若是丙,則不許改動,繼續留在原職,直到評等改善為止。
若是丁呢……一般新進待選不會輕易被評為丁等,通常都會再觀察看看。倘若真得了個丁字,將由天官長親自決定此人是否能夠繼續留下待選。
「看吧,我就說。」那講閒話的待選繼續評論道:「葛待選不僅貌美,能力也是一流,真不愧是諸侯女——啊,快瞧,輪到今科的榜眼了,想來這個孟相公也非甲字莫屬……嗯,似乎沒照排名順序咧,還是我漏看了春官府石待選?他已經領過等第了麼?」
旁人輕笑了聲。「兄台見過春官府石待選?」
「當然見過。說起那位石相公啊,能力自是沒話說的,可惜不知道愛惜羽毛。」一副惋惜樣。
「哦?」石履霜不知愛惜羽毛。
「聽說他未登科前不學無術,竟憑著一張俊臉到處拈花惹草,京城裡不知道有多少名門閨秀被他騙去感情,前些時日有人告了官,說他始亂終棄,還因此讓他被台省彈劾呢!」講了半天,總算覺得有些不對勁,這人看著身邊年輕俊美的男子道:「兄台不知道這件事麼?鬧得全京城沸沸揚揚的……」
「就我所知,與兄台略有出入。」
「哦?我可不是自己胡說的喔。」那人趕緊澄清:「此事疑點甚多。其中最教人不明白的,莫過於那位冉待選——輪到她領等第了,一定是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