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長的手指撫了撫袖上的折痕,他溫聲道:「小雪有權決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會干涉。但是,我有一個請求。」
雖說是「請求」,語氣也是溫和的,但聽入耳者,卻會忍不住應允他的所有請求,冉小雪也不例外。
「繚綾大哥請說。」
紀繚綾這才說道:「小雪支付給尉蘭的伙食費,往後改支付給我。」
「咦?」大商人紀繚綾會在乎這點小錢?
「從今天起,石履霜遷往西廂。此人吃我的、住我的,你知道我不隨便幫助人,一旦做了好事,必定要求回報。」
確實是紀繚綾的行事風格。冉小雪只能點頭應諾。
「所以,小雪可以繼續替石履霜付伙食費,而他在我紀家庇護下,有朝一日登第,也得還我一個人情。」看準石履霜前程可期,紀繚綾下此盤算。
「官商勾結這種事,我不做。」
不知何時被請來後院的客人一聽見紀繚綾的話,便直言拒絕。
兩名小姐幾乎是同時轉過身去,看著身著布衣、卻有一身才學的石履霜倨傲地站在花園入口。
紀繚綾特地讓家僕請客人過來,可不是為了請他來賞早春花朵的。
也不動怒,他微笑。「不願官商勾結也是可以。但石公子住在我未出閣妹妹的苑落裡,有損她閨譽——」
「哥,如果你是要他以身相許,我可不允!」意會到紀繚綾想說什麼的紀尉蘭趕緊出聲阻止。
但紀繚綾只是對妹妹搖搖頭,笑著把話說完。
「尉蘭的意願我自是尊重,但你既已選擇不仕,此生最重要便是嫁得如意郎君。」他轉向石履霜。「石公子,你家世寒微,想晉身,唯有出仕。如今朝廷因新帝初即位,朝綱尚在整頓,但最晚不出三年,朝廷必會重新開科,屆時你是官,我是商,我要你記得今日我紀繚綾的恩惠,總有一天,你得回報我。」
「包括為尉蘭小姐的終身大事負責?」石履霜諷刺一問。
「不必然是你。你入仕後,身邊必有不少優秀同僚可以介紹給尉蘭。」紀繚綾給的彈性頗大。「希望石公子能承我們兄妹這一份情。」
這麼光明正大的索取恩惠,大抵也只有商人出身的紀繚綾說得出口了,難怪姐姐從不曾在口頭上贏過他。
正當冉小雪如是想著,紀尉蘭已經忍不住抗議:「哥!你把我當成銷不出去的貨品啊?」
冉小雪噗哧一笑。說道:「不是的,尉蘭,繚綾大哥是知道你眼光高,看不上一般凡夫俗子,所以才為你預作打算吧。」
否則以紀家雄厚的家產,尉蘭早就已經許人,哪還等得到今天。皇朝固然以十八歲為成年之齡,但民間早婚者不在少數。
「是這樣麼?」紀尉蘭質疑地瞪著自家哥哥。
第4章(2)
紀繚綾露出既無奈又疼寵的表情。「小雪說的是。」
尉蘭是那種眼光挑剔的女子。雖然他交遊廣闊,官商兩界都有人脈,但若要找到適婚的青年才俊,卻未必能稱妹妹心意。
趁著紀家兄妹聯絡感情之際。冉小雪偷偷往石履霜瞥去一眼。
又一陣子沒見面了,如今她總算不必再入宮執事,返回家中來,卻聽說驚蟄已殺了過來,嚇得她趕緊過來找尉蘭,想預先套好說詞。
沒想到繚綾大哥也在,還輕輕鬆鬆就將姐姐打發回去,真是有如天助。
噯,忍不住又瞅了石履霜一眼。
每回見他,都覺得此人十分風骨。明明尉蘭就替他準備了不少舒適保暖的華服供他替換,他雖寄人籬下,可卻始終穿著自己的布衫。若說石履霜是個趨炎附勢之徒,她是不太同意的;但若說他這個人一身矛盾,她會點頭稱是。
佇立一旁的石履霜冷然看著一切,發現冉小雪目色不時飄來偷覷他,他心裡正不高興,故意不理會她。
注意力回到紀繚綾身上來,石履霜見過不少官商勾結的人虛偽的面貌,獨獨沒見過像紀繚綾這種將「官商勾結」四個字說得如此擲地有聲、俯仰無愧的人。
住進紀家已有一段時日,紀氏、紀氏……這時他才猛然明白何以對這姓氏如此耳熟。帝京市街上不是到處懸掛著紀家的商徽麼?
看來紀繚綾是一名極富有的商人。皇朝重視商業,並不抑商,倘若他能娶紀尉蘭為妻,等於有了一個雄厚的後盾。
石履霜不是那種天真到以為登科後就能從此一帆風順的人,他有野心、有目的,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一個徒有抱負,卻無身家背景的士子要想在官途上順遂,得有很好的機緣。
紀繚綾提議了一項只要是男人都難以抗拒的選擇。
如果他拒絕,只消轉身走出紀家大門,回到帝京市街上,想辦法找個工作養活自己,但難保不會再發生先前那樣的慘劇;如果他接受了……
為什麼不呢?紀尉蘭是個美麗的女子,又有雄厚身家……娶了她,一輩子不愁吃穿,當官也能當得輕鬆逍遙,不必煩惱是否該為五斗米折腰……
「石公子,你怎麼說呢?」紀繚綾凝著笑眼詢問,一雙春水般的明眸裡,似有照見人心的能力。
石履霜很清楚紀繚綾是怎麼看他的,說不得也早已探過他的底細。今日若易地而處,他也會這麼做。薄唇微微抿起,他不無嘲弄地道:「石某雖然不是聖人,但也懂得知恩圖報。今日受人一杯水,來日必定湧泉以報。」
紀繚綾眼底激起一瞬欣賞,頷首。「好極。繚綾從不和聖人打交道的。」
此時冉小雪忍不住低聲問:「尉蘭,他們這是在做什麼?講話這麼玄?」
紀尉蘭回答:「哥哥談生意時,都是這樣子的。」
也就是說,紀繚綾根本把留不留石履霜這個食客當成一樁生意在談,果然是在商言商啊。
「那麼,你要什麼?」兩名少女交頭接耳之際,石履霜忽道。
「呃?」冉小雪怔了半晌,才意會到石履霜這句話是在對她說的。
「履霜是問我麼?」先確定一下,免得弄錯了。
「可不是?雖然小雪幫我是因為要負起責任,但你為我做的,已超過尋常人太多,我回報你也是應當的。」所以他再問了一次,似想確認。
「你要什麼?」
石履霜不相信有人幫助別人卻不求回報。如果能先知道以後該怎麼還她這份人情,他心裡會踏實許多。
她要什麼?嗯,滿值得深思的問題。
這值得深思的問題,令冉小雪想了許久……
久到一旁的紀尉蘭推了推她的肩膀。「小雪,你睡著了麼?」
好友素來就有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說不定此刻境界更高,已練就睜著眼睛也能睡的功夫了,喏,這會兒不會是入定了吧?
紀繚綾呵呵一笑,打起扇子帶趣地看著自家妻妹。
冉小雪的遲疑教石履霜心裡忍不住湧起一股失望。
一個恩惠,卻盤算這麼久,該不會是在想要怎麼獅子大開口,希望他掏心掏肺來回報她的救命之恩吧?
固然他是打算回報她的,但如果因此證明她跟其他人一樣貪婪……
要財?還是要名、要利?雖然這些東西他目前都沒有,但總有一天,權勢與財富在他而言,將會成為無足輕重的小物。
如果她要的只是這些,那麼,他可以輕易給她。
而除卻這些,他什麼都沒有。她總不會是要人吧?
冉小雪果真思慮了許久許久。末了,她輕輕呼出一口氣,微微笑起,看著一臉戒慎的石履霜道:「不用了,履霜。我想要的,現在的你應該給不起。」
初初聽到那句「不用了」時,石履霜還以為是客套話,可聽到最後,她卻說,她要的,他給不起?
是看輕他麼?她看輕他出身寒微,前途不明,認為他無法回報她萬分之一?
微微惱怒之際,她忽地走向他來,兩隻溫暖的手以掌心撫上他緊繃面頰,溫聲道:「現在的履霜,表情太嚴肅了。」
他瞪看著她。
但冉小雪不為所動,已轉身向紀家兄妹拱手告別。
「繚綾大哥、尉蘭,我不能待太久,後會有期。」一如她來時那樣突兀地自他面前離開。
她救了他,卻把他丟在紀家寄養;雖然曾在興致來時拉著他去園丘看帝登基,說了一些動聽的話,但其實鮮少聞問,偶爾方來探視,對待他的方式彷若他是個可憐淪落人,殷殷企盼她同情心氾濫時,對他回眸一顧——這算什麼?
「等等……你站住!」
要走可以,把話說清楚,再走。
何謂「表情太嚴肅」?表情嚴肅何錯之有?
冉小雪驀地頓足,回眸看他。
「再會,履霜,下個月初我會再送伙食費來。」
家裡人已經盯上她,天天跑到紀家探視石履霜不是明智之舉。為免給人家添麻煩,還是少來為妙吧。再者,她也不希望石履霜受到家人的打擾,今天來的人是姐姐驚蟄,改天勢必還有更多人想一探究竟。繚綾大哥既然已經願意攬事了,她自然沒有再多事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