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院的門半掩著,兩人打開門,走進甬道,朝聲音方向走去。
現在是夜間部孩子的上課時間,他們的年齡在十五歲上下,和白天收的五到十二歲學童不一樣,上的課程也不同。
一個走近,陳羿聽見無雙的聲音了,嘴角不自覺上揚。
「現在我們來談行銷,你們都知道市場的重要性了,誰可以告訴我,如果一整個州縣的人都不穿鞋子,那麼對賣鞋的商人而言,這個市場是大或小?誰來說說?」無雙問。
「當然是小,沒有人穿鞋,老闆要把鞋子賣給誰?」
「不,我覺得很大,如果能說得動每人都買一雙鞋,老闆就賺撐了。」
無雙接口。「沒錯,如何說動不穿鞋的人買鞋,如何在沒有市場的地方創造市場,這就是今天要談的行銷。
說說想法,如果是你,你要怎麼說服不穿鞋的百姓買鞋子?」
「把鞋子做得華麗,就算不穿,擺在家裡也顯得氣派。」
「走奢侈消費的路子,很好,還有嗎?」
「找個人來演戲,在人多的地方假裝踩到尖銳的石子,痛得流血,再讓老闆拿出一雙鞋送給對方,就可以傳揚穿鞋的好處。」
「不錯哦,這是打廣告,你居然會想到這一招。」
無雙滿意地看著自己的學生們,才上課幾個月,這些孩子越來越機靈敏銳,懂得舉一反三,將來把他們放出去歷練,一個個都會成為傑出的商人。
寧夏坐在教室後面對帳,隨著遊客越來越多,以及「秀色可餐」的開幕,收入豐富、帳也複雜得多,所以除去教書之外,她也負責起秀色可餐的帳目。
聽見小姐誇獎,寧夏抬起頭,卻意外發現外面站著兩名男子。
她合上帳本起身,無雙注意到寧夏的動作,跟著轉過頭,一眼望去,驚嚇住了,對著陳羿的笑臉迎人,她實在不曉得該做什麼反應。
「皇……」她開口。
陳羿同她比了個噤聲的動作。
笑容可掬地望住無雙,心定了,還以為無家可歸的她,會過得很落魄淒涼,還以為失了根的女子,會像浮萍似地無所依恃。
可是,瞧!她的氣色多好,雖是荊釵布裙,可滿眼的自信、滿臉的驕傲,一如當年的她。
那時她是怎麼對他說的?她說:「皇上,無雙不只自負,更是驕傲無比,我不允許旁的女子與我並肩,更不允許她們涉足我和丈夫中間。」
她那樣信誓旦旦地表明立場,她不迂迴隱射,就是明明白白的告訴他——皇上,你不行,你不是我要的男人!
他因為她的口氣而震撼,因為她的態度而驚艷,因為求而不得而深刻,他喜歡她,越來越甚。
後來她嫁給岳帆了,她漸漸變得溫婉柔順,像所有的貴婦那樣,她再也不會同他針鋒相對、堅持己見。
曾經他覺得她失去生動性情、索然無味,而現在,那個驕傲女子又重新站到他面前。
無雙歎一口氣,知道自己躲不過了,她對寧夏說:「你讓他們習字、練珠算。」
「是。」寧夏再看一眼陳羿和韓深,猶豫著要不要等寧冬回來,讓她連夜回京,把這件事告訴將軍。
「黃老爺,前頭請。」
陳羿揚眉一笑,不顧眾目睽睽,竟拉起無雙的手往外走,看得寧夏胸口一凜,下定決心讓寧冬飛快回京。
陳羿不知道自己笑得多誇張,從見著無雙的那刻起,他的嘴就沒有合攏過。
幾個月了,從鍾岳帆和蔣孟霜成親的那個晚上,韓深回報無雙離府時,他就後悔不已,後悔自己的幼稚逼走無雙。
他只是想向她證明,天底下沒有任何男子會為一個女人守身如玉,即使再喜歡都一樣,沒想到,她竟然那樣決裂地離開生活六年的地方。
一天找不到她,一天後悔,後悔越來越深、越來越沉重,壓得他難以呼吸。
他是皇帝,是至高無上的人物,可這樣的男人,竟連無雙這種弱女子都無法掌控保護,他沮喪至極、挫敗至極。
陳羿拉著無雙走到蔣家後院後,他突然站定,回身一瞬不瞬地看著她。
韓深懂事地縱身一躍,跳出蔣家圍牆外頭守衛。
陳羿看著無雙,胸膛裡有按捺不住的興奮,忍不住了,他握住無雙的肩膀,一把將她抱進懷裡。
他終於找到她了,他緊緊抱住她,從現在起,從此時此刻起,他再也不要放手。
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無雙在他懷裡感受到飛快的心跳聲,慌了,她想起在密室裡聽見的對話,想起皇上要和岳帆公平競爭……
怎麼辦?她不貪心的,她不需要很多很優秀的男人,她只想要一個把自己擺在第一位的知心人。
待陳羿平復激動,她輕輕推開他。「皇上,你要做什麼?」
陳羿無法控制臉上的笑意,實在是太快樂、太高興、太幸福了,彷彿他們又回到當年那個錯過的點,他又有機會撥亂反正。
「我要你,聽清楚了嗎?燕無雙,我、要、你!」他一個字一個字,說得分外清晰。
「皇上,你忘記……」
「朕沒忘記,你不要說話,先聽朕講。首先,你已經不是鍾夫人了,二十天前,燕無雙已經因病過世,葬在鍾家的祖墳裡,所以朕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新的人生,讓你重新來過。
「朕明白你不願意進後宮和一群女人競爭,沒問題,朕會命人在京城尋個好地方,讓你搬進去,朕會保護你、照顧你,你想做什麼事都可以,朕會讓你一世無憂、幸福快樂。」
她搖搖頭,失笑問:「皇上,你的意思是金屋藏嬌嗎?」
「不行嗎?」他可是皇帝,想做什麼誰敢管?
「當然不行,所有人都在注意皇上的一舉一動,所有人都在猜測皇上的心思,皇上以為能把無雙藏得密不透風?不可能的,除非把我收藏起來後,皇上永遠別出現,否則再密合的雞蛋也有裂縫。到時御史上書、奏折紛飛,最後皇上只能有兩個選擇,一是讓我進宮,二是賜死無雙以堵住悠悠眾口。請問,無雙要如何自處?」
「你不信朕能護你?你以為朕會在危急的時候把你推出去?」陳羿眼底透出失望。
無雙卻笑得滿眼溫柔,沒有生氣,只是試著同他講道理。「不,我相信皇上的決心和能力,我也相信皇上今天說的話絕非信口雌黃,只是天底下哪有絕對的事?
「三個月前,皇上相信禮王會行刺您,企圖取而代之?一年前,皇上相信口口聲聲要與我一世雙飛的岳帆會捨棄我,愛上蔣孟霜嗎?多少我們曾經信誓旦旦的事,都禁不起光陰的推敲,多少意想不到的事,在我們身邊輪番上演?
「更何況,我根本不想要皇上給的那種生活,我要自由自在、不被禁錮,我要發揮所長,不要依仗,我想找個能用一輩子專心愛我的男人,不必和別人分享,這點,在我離開尚書府時,皇上還不清楚我有多固執?
「我的原則是,要愛、請深愛,不愛、請離開,我從不強求過期的愛情。皇上,您在六年前選擇賜婚同時,就選擇對我放手了,為何現在還要舊事重提?難道我們不能像過去那樣,當朋友、當兄妹,當可以提供彼此看法意見的知心人嗎?」
她的腦袋是磚頭做的嗎?為什麼苦頭吃盡了,還不肯回頭,陳羿氣得想揍人。「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不要的機會是多少女人心心唸唸渴盼不得的?」
「我知道,我知道放棄這麼好的機會愚蠢至極,但是對不起,我就是個自負又自私的女人。我自負,我不要成為依附者,不要一旦失去男人,便痛苦得無法生存。我自私,我不允許自己成為心機算盡的妒婦,我不允許自己變得面目猙獰。所以我不會讓自己再陷入同樣的困境,除非遇到一個男人,他願意讓我成為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唯一。」無雙滔滔不絕,她知道自己必須堅定、必須說服皇上,否則她又要跌進相同的命運齒輪裡。
「你憑什麼認為,在我心目中你不是最重要的唯一?」陳羿反唇相譏。
無雙忍不住想笑,這麼簡單的事啊,「我當然不是。皇上心目中第一重要是國家朝廷,是百姓子民,絕對不是我。岳帆心目中的第一重要是家族責任,是道德良知,也不是我。」
「你說錯了,在我心目中,你比自己想像的更重要。」
「是嗎?如果我要求皇上放棄龍椅,跟著我浪跡天涯、雙宿雙飛,皇上可願意?」
「我……」她問得他無語。他怎麼可以願意?怎麼能夠願意?他是皇帝啊,天底下千萬百姓的歸依,怎能輕易說放下就放下?
「同樣的,我要求岳帆放下尚書府、蔣孟霜,他也不會願意,所以我離開。」她望著他,告訴他燕無雙從來沒有改變過。
「你要男人為你放棄一切?不會有這種男人的!」男人都會將榮耀家族當成一輩子最重要的志業,唯一的目標是努力往上爬、成為人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