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最近有點累……奉嫻忍下一個哈欠,以及,打從心底拚命冒湧而上的不耐煩;無論如何,她都要完美的在臉上掛著合宜得體的笑容,以顯示出足夠的專業與興致勃勃,讓那種名為「自信」、「專業」的神情散發在舉手投足間,直到這冗長的一天終於結束、直到她回到飯店房間,才能將一切隨著臉上的殘妝同時卸下。
世界各地的美食種類與口味或有不同,但美食大賽的進行方式都是一樣的;更有趣的是,不管今天辦的是亞洲美食展、歐洲美食展還是非洲美食展什麼的,五大洲都跑了個遍,遇到的人其實差不多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國際知名大廚,一樣的國際知名美食家,甚至連贊助的單位也都差不多是那幾個國際知名的食材公司……或許偶爾會冒出幾個新鮮的面孔,但更多的是一成不變的延續下去。
她真的感到累……雖然當初開始接觸時,心底是覺得很幸運、很興致勃勃、很樂在其中的。
然而,再好吃的美食,天天吃也會厭煩,道理都是一樣的。所以,她不會因為自己這兩年來開始下意識對這類聚會能推則推而感到歉疚––即使陪著那國際知名美食家走遍世界各地美食展是她的責任和義務。
更別說如今已經十月了,今年已經快要過完,而她這才第一次陪著老闆出國參加美食大賽;相較於前幾年,每年至少飛十次的情況而言,這樣的「勞務」已經精簡到幾乎沒有了。
她有一個大部分時間都善解人意的老闆,這正是她能在他身邊服務五年,而從來沒有考慮過換老闆的原因之一。
低頭看了下手錶。快十點了,在這個時間離開宴會現場,不會顯得失禮,於是踩著穩定悠閒的步伐,似是漫不經心的環視著會場四周,其實是在找自己那個不知道正在哪邊逮著人聽他胡侃著身為一名國際頂尖美食家心得的老闆。
啊,找到了,在燈光最明亮的地方,他正從小舞台上走下來,將不知打哪借來的小提琴塞還給樂隊,迎向一群對著他眼冒紅心的貴婦們,愉快的被脂粉堆淹沒。
她想,她的老闆不會介意這個夜晚就這樣龜在美人香裡頭左擁右抱,即使他將因此而令已經久未發作的鼻炎再度過敏而涕淚滿面。
無所謂,他的健康不是她的責任––只要敗壞他健康的緣由不是來自食物,那她就一點責任也沒有。不過,身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僱員,她還是必須在離開會場時向老闆知會一聲,所以她走了過去,在一群美女的虎視眈眈防備下,淡定而公式化的向她年輕多金、花名滿國際的老闆報備了自己即將回飯店休息。
「這麼早?」她那個因為喝了點酒,致使臉色變得白裡透紅、雙頰粉嫩嫩的老闆,腦袋顯然還能正常運轉,好奇她為何要提早離去。畢竟今天是美食展的閉幕式,真正的狂歡是在十點以後,精采節目都還沒開始呢!至少,在凌晨兩點以前,與會的來賓都不應該離開。
「不會是有約會吧?」老闆旁邊的一名美女笑道。
「有約會?」老闆俊眉微挑,並不知道自己眼下迷人的模樣有多妖孽,既純真又妖冶,幾名女性屏住呼吸,緊盯他的臉看,滿眼冒紅心。
約會……嗎?倒也是個適合的借口。
「嗯,是的。」或許會有個約會吧,她不確定的猜想。
「約了幾點?」
喝醉了的老闆,問話失了點分寸。但她想,這是可以被原諒的。他總是被女人寵得太過,放在《紅樓夢》裡,他就是一個賈寶玉。
不能怪她突然產生這樣怪異的聯想,因為眼下的他,唇紅齒白臉紅紅地,又被一堆鶯鶯燕燕環繞,還真是有點兒像……「……十二點吧。」她回答得有些遲疑。
她的老闆聽了,目光有些呆滯的點點頭,正是放行的意思;倒是他身邊的幾個美女以很歡快的語調道:
「哎!佳人有約,那還等什麼!快些回去梳妝打扮一番,良宵苦短,別浪費了!」揮揮手,爽快道別。
她點點頭,離去。
她不以為這個夜晚還沒有結束,所以當她在午夜十二點,被一記纏膩到足以將她體內所有氧氣吸走的長吻給逼迫醒來時,是有些驚訝的。
有些無可奈何的將雙臂環上情夫的頸項,一切,也就隨他去了……深夜,黑暗,從來不適合用來思考,只適合睡覺,或,幹壞事。
第一章(1)
奉嫻,人如其名,全身上下看起來,就是個嫻靜平和的人。
她打小開始,每年的生日願望只有一個:世界和平。
但也知道憑她一個小小凡人的力量,期許如此攸關全地球福祉的大望,是貪心了點;要實現它,其難度比發生第三次世界大戰還高上一百倍。所以,她也只好在很久很久以前,稍稍修改了一下,讓生日願望顯得不那麼好高騖遠難以實現,同時也可以讓來幫她慶生的姐妹淘對她的唾棄少上一些——瞧,她是一個多麼愛好和平的人,把週遭可能的紛爭擾攘,都盡量消弭於無形中。
退而求其次,在十八歲以後,她改了生日願望:希望生活太平。
她想,這應該不能算是奢求,應該是可以被允許實現並追求的。不是有句話是這麼說的嗎?「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改變世界太困難,把握自己人生方向就不至於是什麼大問題了吧?
她喜靜不喜動;喜歡安穩,不喜歡變動;喜歡一成不變的乏味生活,勝過精采刺激的人生。總之,她渴求平凡,也幸好,她總能得到平凡。
雖然,活了這麼二十六個年頭以來,在許多人生交叉口的選擇上,不見得都做出正確的決定,但幸好,她總能憑著堅定的意志力,將生活扭轉成她要的樣子。
可以說,她一向滿意於自己的生活,也計劃未來的人生都要一直這麼滿意下去。她相信自己是可以做到的,不管現實條件有多麼嚴苛,她擅長的是,扭轉。
當她在十歲那年決定了成為一名奉氏廚師,並且在通過層層審核之後,才發現,在未來的三十年,她都不會是自由之身時,她是有些後悔的。不過,雖然在職業的選擇上無從挑起,甚至必須聽從安排,她個人的意願只能被放在第二位——不得不說,那是她人生中第一個失策,並為之感到後悔。
十歲的小孩懂什麼?能為自己的人生負什麼責任?奉氏這個規章實在是有拐騙無知孩童之嫌疑……花了無數的時間在肚子裡狠狠腹誹奉氏之後,當然還是認命了。畢竟合約既然定了,也只能乖乖遵守,她可負不起違約的後果。
雖然成為奉氏女廚從來不是她的心願,但在那時,那是她唯一的選擇,沒有第二條路。
不過,還好,雖然人生大事沒有太多選擇,但她至少可以把日子過成她要的樣子。
自從出師之後,她沒有像其它師姐妹那樣,先去大飯店邊工作邊實習,練練手藝也增加履歷表上的經驗值,讓它看起來亮眼——這其實一直是奉氏女廚出師後會走的路線,雖沒有成文規定,但大家都這麼做。通常在大飯店工作兩年左右之後,才會正式給自己定下生涯規畫;如果她們的終極目標是競選奉主大位,或者總管大位的話,那麼擁有漂亮的經歷與絕大多數饕家的讚譽是絕對不可少的。
奉嫻也是下一屆奉主的競爭者之一,但相較於其它努力不懈的姐妹們,她實在過得太悠閒了;她甚至找了一個很馬虎的僱主,在他手下當差,每天隨隨便便煮幾道菜,就可以將人打發,然後其它時間就是自己的了。
她住在高級地段的豪宅裡,當僱主在家時,每天除了要煮三餐之外,其它時間都是自己的;她可以打高爾夫球、游泳、在花園裡喝下午茶,沒事還開著名車去繁華地段逛精品街,過的簡直是富家少奶奶的生活!更別說僱主其實是常常不在家了,整幢宅子除了總管趙嫂,就只有她,誰也不支使誰,偶爾還會幫幫趙嫂的忙,盯一下鐘點女傭打掃的情況,過的生活簡直像個主人似的。
這種生活自然羨煞了一票人。她的僱主常常出遠門,在世界各地遊玩,頂著一個「美食家」的頭銜,哪邊有熱鬧就哪邊湊,日子過得精采光鮮,在家的日子一向稀少。所以,她每個月真正工作到的天數,有時候甚至連十天都不到,卻還是領全薪,令那些在飯店裡拚命作牛作馬的師姐妹們嫉妒得哇哇大叫,不時咆哮著要找到她的老闆抗議理論,指責他不該如此不善盡他身為僱主應盡的剝削義務,像個凱子般的縱容下屬,教全天下兢兢業業於工作的人情何以堪!
當然,已經如此習慣這樣生活步調的人,通常也就養成了「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心態,並不覺得自己太被寬待;就如同那些被公家機關養得肥肥的、平常就以泡茶聊天打毛衣度過一天的公務員那樣,沒干半件公事,卻還覺得自己工作得非常辛苦,合理化自己的情況,覺得自己已經非常忠於職守、非常對得起每個月白拿的高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