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要她在這裡,卻更不想她離開。
他渾身緊繃,克制那衝動。
下一秒,那冰涼的小手再次拂上他的手臂。
她沒走。
她只是吸著鼻子,輕輕的、小心翼翼的,一次一點的,清除他手臂上的殘渣。
一小根木屑、一小片玻璃,還有那些在他頭髮上的玻璃碎屑。
那怯怯、溫柔小心的動作,讓他喉頭不由得緊縮,熱淚更加泉湧,胸腹中那難以抑制的怨懣,那些宛如尖針般利刺的憤怒,彷彿隨著她的指尖,被一點一滴的撫平、摘除。
她的動作,很慢很慢,好輕好輕。
然後,她伸出手,握著他的雙手,輕輕拉開。
他屏息,微僵,一瞬間,反射性的想抗拒,但她是如此溫柔、那麼堅定,下一秒,柔軟的唇瓣親吻著他僵硬殘破的雙手,那是好輕好柔的吻,他無法抵抗,不能拒絕。
不自覺,被她拉開了手,看見了那個跪在他身前的女人。
閃爍的燈光下,她看起來好蒼白,烏黑的大眼中,盈滿水光。
「沒事的……」
她握著他的手,淚眼汪汪的瞧著他,悄聲安撫道:「沒關係的……」
阿震喉頭一哽,只覺滾燙的淚,一再從灼熱的雙眼滿溢而出。
難以言喻的痛楚與苦澀,如岩漿般上湧,燒灼著喉嚨,在他的舌尖翻滾。
「不可能沒事的……」他痛苦的看著她,嘶啞的顫聲開口:「不可能沒關係的……」
她的世界如此簡單,他不想告訴她,不想將事情說出來,但長年的壓抑,到了極限。
他哭著,嘎啞的笑了出來:「你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曉得,那個人已經死了,代替我死去,我才是那個身體……」
「什……什麼意思?」可菲呆愣的看著他,一臉困惑與茫然,惶惶的問:「誰……誰死了?」
他應該要停止,不要再繼續說下去,現在還來得及,把一切解釋清楚,只會讓她嚇跑,但他無法再隱瞞下去,無法再繼續這樣欺騙她。
眼前這個女人,如此單純又無知,他不應該拖她下水,但那個人是危險的,是狡詐又沒良心的惡魔,他不能再這樣讓她什麼都不知道的留在這裡,他也不想讓她從旁人口中知道這件事。
他已經拖得太久、太久了。
心臟,撞擊著胸口,大力收縮。
他看著眼前這個多年來,喜歡著他,暗戀著他,任他若即若離,把她當所有物的小女人,忍不住伸出手,撫著她柔嫩的臉。
她沒有閃,沒有躲,只是傻傻的跪在他身前。
當他低頭親吻她時,她只是小小的抽了口氣,羞得滿臉通紅。
他不該這麼做,卻又無法不做這最後的掙扎,試圖在她身上烙印、留下些什麼,讓她記得他,想著他,戀著他,更加更加在乎他。
可菲呆了、傻了,怎樣也沒想到他會吻她。
那麼多年了,那麼多年,他一直強調,和她只是朋友,好朋友。
雖然偶爾,他總會在夜半時來找她,但也只是擁著她睡覺而已,除了睡覺,什麼也沒做。
他說是因為她月事來肚子會痛,他說是因為阿南會半夜工作,吵得他睡不著,他說有寒流來襲、天氣太冷她一個人會凍著,他說項樓太曬、天氣太熱,她在他地下室陰涼的房裡比較好睡……
他說他說,他總是有很多理由,到最後連理由也沒有。
她不在乎理由,不在乎為什麼,她只想和他在一起,什麼都行、什麼都好。
他的氣息是如此灼熱,唇舌那般溫柔,強壯的胸膛,堅實的體魄,他將她緊擁在懷中,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感覺到他的心跳,那麼急、那麼快。
她的腦袋裡一片空白,整個世界,只剩下這個男人。
只剩下他。
阿震。
第16章(2)
然後突如其來的,他喘息著,退了開來。
她依然感覺暈眩,無法思考,腦袋裡熱烘烘的。
燈光,閃爍不停,在他臉上形成明滅的暗影。
她可以看見他眸中的陰鬱與淒然,還有恐懼和渴望。
他深吸了口氣,再吸口氣,大手捧著她的臉,拇指撫著她濕潤的唇,暗啞的張嘴,悄然吐出那些折磨他多年的真相。
「我是複製人。」
可菲眨了眨眼,還在恍惚,一時間不能明白。
「麥德羅的複製人。」他痛苦的看著她,告訴她,「我是被製造出來,供人利用的身體。」
她小嘴微張,呆看著他。
「我不是自然受孕的產物,我是一個叫麥德羅的瘋狂科學家製造出來的複製人,因為他需要一個身體,年輕的身體。」
他熱淚盈眶,嘎啞的坦承:「如果不是因為耿野、海洋與莫森,當年將我從研究所帶出來,現在死的,應該是我。」
她一臉震懾,滿眼愕然。
凝望著她震驚的表情,他的心口收縮,再收縮,下顎緊繃的擠出那令人駭然,卻又再真實不過的字句。
「死的,是我。」
***
她的腦袋轉不太動。
因為他的吻,她不中用的腦袋還處於過熱的當機狀態中,當他吐出那些字句時,她真的一下子沒有聽懂。
所以,只能微張著嘴,呆看著他,努力驅策腦袋動起來。
麥德羅?OK,她知道,那是靜荷學姐那案子的幕後主使人,也是之前試圖綁架阿南的那個瘋狂科學家。
但阿震是麥德羅的複製人?
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她差點把這個笨問題問了出來,幸好她的蠢腦袋終於開始轉動。
媽呀,當然是一開始。
阿震是麥德羅的複製人,他是麥德羅製造出來的身體?這是開玩笑的吧?
「不是,這不是玩笑。」他瞳孔一縮,嘎啞回道。
她眨了眨眼,才發現自己這次還是不自覺將問題脫口。
「我是他的身體,是他製造出來的備份。」
她注意到,他縮回了手,開始退縮。
「他複製自己,製造另一個身體,他綁架阿南,是因為希望阿南能替他動換腦手術,好得到永恆的年輕,讓他能夠長生不老。」
明滅的黑暗之中,他的表情有些扭曲,帶著憤恨、不平、怨懣,還有……恐懼。
「而我,就是那個身體,但我被帶走了,所以他製造了另一個。」
可菲不敢相信的瞪著他,想起——
那個人已經死了,代替我死去,我才是那個身體……
他說過,剛剛才說過。
死的,是我。
可菲渾身一顫,杏眼圓睜,小臉在瞬間刷白。
我才是那個身體……
這一回,聽到他所說的話,她才懂,才明白,才知道,他為什麼會如此失控。
我是複製人……麥德羅的複製人……
看著眼前這傷痕纍纍,幾乎完全退縮到黑暗之中的男人,她難以想像他究竟是如何帶著這種想法,度過這些歲月。
難怪他總是做惡夢,難怪他總是鬱鬱寡歡,難怪他明明有著美麗的金髮藍眼,卻總要不厭其煩的將頭髮染黑,戴上黑色的隱形眼鏡。
他不喜歡自己,他不喜歡他原本的模樣。
想也沒想的,她不顧一切的傾身上前,跪到了殘破的玻璃碎片之上,匆匆伸出雙手,撫上了他滿佈痛楚的臉,阻止他繼續悄無聲息的往後退到閃爍的燈光之外,縮到完全的黑暗之中。
「你不是。」
在那一秒,他完全靜止下來。
可菲捧著他的臉,認真的道:「你不是誰的複製人。」
她可以看見他的瞳孔在收縮,感覺到他停止了吐出的灼熱氣息。
「你不懂——」他痛苦的擠出艱難的字句。
「不,我懂!」可菲開口打斷他。
他瞪著她,一動也不動。
她心疼的、倔強的含淚看著他,堅定的道:「或許我不聰明,但這個我懂。」
淚水奪眶,可她沒有伸手去擦,只是直視著他的雙眼,一字一句的強調。
「你是阿震,就是阿震。」
他瞳眸一暗,還以為她依然沒聽懂,卻聽她開口道:「你不是誰的複製人,才不是什麼誰的身體或備份!對我來說,你只是阿震,不管你長什麼樣子,眼睛、頭髮是什麼顏色,對大家來說,你就只是阿震,你懂嗎?其他什麼都不重要,一點都不重要!」
她的話,像晴天霹靂,直接敲入了胸口,釘在他心上。
「你只是阿震。」
可菲以雙手巴著他的臉,強調,再強調。
他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她就跪在他身前,那麼近、那麼近,他可以看見她眼裡的自己,聽到她斬釘截鐵的大聲開口宣告。
「你就只是阿震而已!」
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卻振振有詞的說:「你沒有死,你還活著,你應該高興自己還活著,我很高興死掉的不是你,我很高興你在這裡,不要說你死了,你才沒死!」
可菲氣惱的吸著鼻涕,喋喋不休,將心裡的想法,一古腦全吐出來。
「那個人不是你,我很抱歉他死了,但那不是你的錯,那個人會死,不是因為你,不是代替你,是因為麥德羅,你不需要替那個瘋子的行為負責,更不需要有半點罪惡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