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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蘇霏

  他就坐在那架鋼琴前,低垂著頭,雙唇抿得死緊,兩手在腿上緊握成拳,整個人籠罩在一種陰鬱的氣團下,沮喪、憤怒,還帶些絕望。

  他為什麼會流露出這種神情?又為什麼她會覺得心口揪緊?

  罵人的話,怎麼樣都出不了口,她只能佇立在原地,看著他緩緩站起身,輕輕地放下琴蓋。

  這時,他發現了門口的她。

  他呆了兩秒,然後臉上出現明顯的愧色。

  「對不起,我沒經你同意就擅自進來了。」

  他的神情、語氣是如此誠摯,呂飛絮發現她竟找不到原先的怒氣。

  她本來打算臭罵他—頓的!可是……唉,其實也沒那麼嚴重。

  誤解了她的沈默,他又解釋:「我只是太好奇……」

  「有什麼好好奇的?難不成你以為我藏了什麼變態的東西?」

  他僵硬地扯了扯唇。「當然不是。」

  騙鬼。她橫了他一眼。「這是我爸媽以前用的房間。」

  「這裡的東西都是他們留下的?」朱朗晨好奇問,因為他剛注意到這裡連釣竿都有。

  「嗯,都是對他們很重要的東西,我把它們都放在這裡,比較容易一起保管,像那支網球拍是我爸的,他以前是中學體育老師,我媽是音樂老師,那架鋼——」呂飛絮忽地閉上嘴,眉頭聚在一起。她沒事跟他說這些幹麼?

  「反正你不要把東西弄壞就對了,你賠不起。」她總結加警告,抬頭卻對上了一雙溫柔得要將人溺斃的眼睛,害她一不小心亂了心跳。

  他做什麼要這樣看她?

  「你很愛你的父母吧?」

  她雙頰一熱,扔下話。「少肉麻,出去的時候記得把門關上。」

  嬌小的身影倉促離去,朱朗晨望著空空的門口,胸口像是有什麼在發酵膨脹,酸酸的、軟軟的。

  原來這個房間裝滿了她對父母的回憶,他以前怎麼會以為她是個冷漠無情的人呢?

  這個女人,其實很可愛。

  他忽然想知道,在他離去時,她會不會記著他、把他也收藏在回憶裡?如果會,又會記得多久?

  ☆☆☆☆☆☆☆☆☆☆  ☆☆☆☆☆☆☆☆☆☆

  凌晨兩點,幸運的人此時一定鼾聲大作、沈浸在美好的夢鄉裡。

  但是小客房內那張單人床上的年輕男子,卻是眉頭深鎖,睡得極不安穩,彷彿睡夢中某種可怕的怪物正追逐著他——

  音樂廳的舞台後,幾個進入舒曼國際青少年鋼琴大賽總決賽的孩子,正在後台做準備。

  「媽,我一定要比賽嗎?」唇紅齒白的八歲小男孩懷著期望看著母親。

  「朗晨乖,別緊張,你沒問題的,以前媽媽連參賽的機會都沒有,現在你就是媽媽的希望,別怕,你比其他小朋友都有天分,你的老師也對你很有信心。」

  他不是害怕,他只是想早點回家,他的好朋友徐明駿叫他後天去他家慶祝他的生日,要是到時候他沒帶著從德國買的玩具去,徐明駿一定會跟他絕交啦!

  見他沈默不語,她秀眉輕蹙。「你不是喜歡彈鋼琴嗎?」

  小男孩想了想,點點頭,沒有告訴母親,他也喜歡跟徐明駿一起玩,因為媽媽不喜歡徐明駿,她說他太調皮,會害他的手受傷。

  他沒有讓媽媽失望,後來他拿到第二名,見到爸爸時,他高高興興地把獎座和獎狀給他看。

  爸爸板著臉對他說:「拿了第二名,就表示有一個人彈得比你更好,現在你參加的只是兒童組的比賽,等你大一點就會知道,比你優秀的人會不只一、兩個,你只有更努力、讓自己彈得更好,才不會輸給別人,我朱韻鴻的兒子不是輸家。」

  那個的意思是不是說,如果他再努力一點,下次比賽拿到第一名,爸爸就會比較高興?

  小男孩望著不苟言笑的父親,正想開口問,卻發現自己突然拔高,變得比爸爸還高——他變成大人了!

  最神奇的是,家裡的客廳消失,他發現自己正捧著一束鮮花,站在滿是藥水味的醫院走道上。

  他想起來了……他二十四歲,已經從費城的柯提斯音樂學院畢業許久,目前除了應邀與各樂團合作和舉辦獨奏會之外,也已發行第三張個人演奏專輯。

  他來醫院,是為了探望一位因車禍住院的好友。他走過又長又陰暗的走道,推開了病房的門。

  「嗨,今天感覺怎麼樣?」他在床邊的椅子坐下,但是病床上的汪勤只是看了他一眼,沒出聲。

  與他一樣,汪勤從小學畢業就和家人從台灣移居到美國,在柯提斯學院的時候,與他私交甚好。汪勤的主修也是鋼琴,正前途看好,但是這一場車禍,卻可能斷送了他的職業生涯。

  汪勤的右前臂在意外中扯斷,神經受損嚴重,即使經醫生搶救接回了斷肢,那隻手也無法恢復原來的靈活度。

  「朗晨,」在很長很長的一段沈默之後,汪勤忽然開口。「我再也不能彈琴了,怎麼辦?」

  「不,不會的……醫生說只要用心復健,你的手還是能恢復到原來的樣子。」

  「你真的是個很爛的騙子。」汪勤對他露出一個慘澹的笑。「我心裡清楚得很,我這隻手不管再怎麼復健,頂多能握握筆、寫寫字,要真正練琴,那是不可能的。」

  對著那張毫無生氣、萬念俱灰的臉,他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能再彈琴,我還是我嗎?」汪勤看著纏滿繃帶的手,接著看向他。「朗晨,要是有一天你無法再彈琴,會有什麼感覺?」

  他啞然。從他三歲時按下第一個琴鍵,所有人就告訴他,他生來就是彈琴的料,他真的不知道,不彈琴的自己會是什麼樣子。

  熱愛鋼琴的母親說,他有她沒有的天分,可以完成她未能達成的夢想。身為知名指揮家的父親說,他是朱家的孩子,在樂壇上的表現不能輸給別人。

  「你跟我是同一種人,朗晨。」汪勤接著說。「我們從小到大就只有一個目標,所有的時間、精力都花在一件事上,可是你有沒有想過,萬一有天彈琴的能力被剝奪,我們還剩下什麼?就像我現在這樣,沒了鋼琴,就什麼也不是……什麼也不是。」

  不對!不對!不對!不是那樣的!他張嘴想反駁,卻一個字都說不出口,只覺得朋友絕望的聲音,像只惡魔的手,殘酷地揭開他不想見到的陰暗。

  汪勤又笑了,笑容幾乎透著怨恨。

  「你知道嗎?就連我爸媽,即使他們已經盡可能掩飾,但是我還是能感覺到他們的失望,這麼多年來培養的小孩卻是一場空……還有口口聲聲說愛我的安妮,也已經幾天沒來了。」

  「你多心了,別再胡思亂想。」他困難地道,心中卻有股想逃開的衝動。

  他不想聽汪勤說這些,一點都不想!

  不可思議的是,就在這時,週遭的景物又開始扭曲,下一秒,病房變成了舞台。

  他穿著黑色禮服,坐在一架史坦威前,台下坐滿了聽眾。

  舒伯特即興曲90號四,他知道這是他該演奏的曲目。

  可是他驚恐地發現,腦子裡除了曲名之外一片空白,什麼也想不起來,他抬起手,卻不知指尖該落在何處,無論他怎麼努力回想,就是連一個音符都無法彈出。

  這是怎麼回事?他是怎麼了?

  「Boo——」台下的人開始噓他。

  「垃圾!根本浪費我們的時間!」有人將曲目表砸向鋼琴。

  「不會彈就下台!沒用的傢伙!」

  噓聲愈來愈大、愈來愈大,他頭暈目眩,耳膜即將爆炸——

  嚇!

  朱朗晨猛地驚起,身上滿是冷汗。

  好可怕的夢……

  他心有餘悸地喘著氣,不由得慶幸夢的最後一部分,僅僅是夢,若他真在台上出過那種洋相,恐怕這輩子都沒臉見人了。

  睡意全消,朱朗晨套上衣褲,下樓來到廚房。

  倒了一杯開水,他在餐桌旁坐下,飲下一大口冰涼的水,解了渴,卻衝下掉那個灰暗的記憶。

  他的朋友汪勤,在出院的第三天,跳樓自殺。

  汪勤死了,但是那天在病房裡他說過的話,卻像詛咒似地無時無刻不糾纏著他。

  沒了鋼琴,他就什麼也不是。

  他愈想忘記這句話,就愈擺脫不了。

  在那之後,他仍是照樣工作,照樣四處表演,週遭的人都未察覺任何異樣,只有他自己明白,好友的自殺在他心中捅出一個黑洞,隨著日子過去,那個黑洞只是愈加擴大。

  漸漸地,他發覺只要一碰到琴鍵,心裡就會出現一股近乎厭惡的抗拒感,彷彿那龐大的樂器是個不祥的怪物。那股抗拒愈演愈烈,甚至引出頭痛、胃痛等他從未有過的毛病。

  為了不辜負父母的期許,他開始強迫自己屏除所有情緒,像機器人似地上台演奏,直到最近的那場獨奏會,當他差點無法完成最後一首曲子時,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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