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莉絲到今天才知道,他狠心拋棄自己的行為背後,還有這麼一段故事。
那時的他太年輕,沒有辦法與外公的勢力抗衡,也不能承受失去他們一家的風險,而葛家更是單純脆弱得不堪一擊,於是他狠心斬斷所有聯繫,聽外公的話,娶了他不想娶的女人。
對他而言,他不只扼殺了自己的愛情,更親手摧毀了唯一的歸處,但他卻不得不割捨一切。
被逼迫放棄最愛,他化身為惡鬼,支撐他的信念只剩下報復和掠奪。
為了搶奪外公最在乎的事業,他不惜內神通外鬼,分化外公的勢力,甚至利用妻子娘家的勢力,一步步地對外公施壓,利用所有能利用的人,包括他的妻子——呂文媛。
「我不愛她,即使她有多愛我——她不顧我反對,幫我生下惟軒,奠定我在呂家的地位,我知道她這麼做不只是要幫我,也是要我顧慮自己還有家庭,她怕我真的變成了惡鬼……可是對付外公,我不能有弱點。」
於是小孩出生不足月,他便將妻子悄悄送出國,選了瑞士一個隱密的地方,將兩人藏起來。
之後他便全心對付外公,直到搶走了外公所有的一切,事業、權力、地盤,再將失勢的老人送到美國去養老。
「他活著,就像是一顆割不掉的瘤……他的事業,那些骯髒錢我一毛都不希罕,留著也沒用,便用文媛的名字創了個基金會,打算把外公的錢都燒光。」
他任性孩子氣的語調讓葛莉絲忍不住笑出來,「可惜花不完。」
「對。」這才是讓他最恨的地方,外公的物流事業到他手上之後,竟然經營得比在外公手中還要好,因為他給薪太大方,員工拚死做到好,因此基金會永遠有充足的資金。
「今天力順出現,像一個巴掌把我打醒。我這樣的人,還有什麼資格得到幸福……你知道嗎,我外公早就不行了。我拿他的家產創建基金會,他氣到中風,又檢查出有癌症,醫生建議我讓他走……我偏不,我要他活著,看著我搶走他最重視的東西,身邊沒有人陪伴,痛苦地活著,因為我,就是這麼活過來的。」
「文媛……我對她唯一也是最後的體貼,大概就是去瑞士將她的骨灰迎回台灣,讓她在她出生長大的地方長眠……我對待自己的妻子,是這樣無情無義……像我這樣,根本不能叫做人了,我沒有臉……去見你父母。」他覺得自己所做的一切,根本配不上他們。
聽他說了這麼多,她稍加消化思考了一下才道:「我覺得你對惟軒的媽媽不是沒有感情……聽我說完,看惟軒這麼懂事又貼心,我就知道她一定是個好女人,很溫柔的女人……你一定是看見了她對你的好,也一定有一點點動心,所以才會顧慮她的安危,把她和惟軒送到你外公找不到的地方。你如此費心保護他們,她怎麼會感受不到?所以才會留下惟軒陪你,甚至交代他,要幫你找到會讓你笑出來的人。
「你會難過,會自責,這就是你和你外公、你父親之間最大的不同,所以你沒有變,還是我認識的那個方立權!」
她真的很神奇,幾句話就讓他心中盤旋多年的烏雲散去。
他真的沒變嗎?
他還能……跟以前一樣嗎?
「至於你外公……你放過自己吧。」她不說放過外公,而是要他放過自己。「你已經沒事了,不是嗎?」
是啊,已經沒事了,一個遲暮老人,還能有什麼威脅性?他為什麼就是不放過自己呢?
再恨下去,有什麼意義呢?
於是,方立權拿起話筒,撥了一通越洋電話,告訴外公的主治醫生,「讓他走吧。」
「好棒,你做得很好。」葛莉絲像誇獎小朋友一樣讚美他。
他忍不住苦笑,「別再勸我去美國送外公,或把他骨灰迎回來什麼的,我不想再看見他了。」
建立在互相利用之上的祖孫之情太淡薄了,在無數的暴力之下,愛早已消失。
「嗯,這我就不逼你了,不過呢,就跟你一樣,力順今天出現講了一堆話,也像打了我一記巴掌,讓我清醒了。」
她說了一堆鼓勵他、開導他的話之後,突然話鋒一轉,讓方立權不禁皺眉。
「在你家住得有點太習慣了,這樣很不好。其實我跟力順都很戀家,也都很黏爸媽……我想常常回家,至少春節是一定要回家過的,眼看農曆年再不久就快要到了……」
聽她說著這些,方立權心一沉——
「所以啊,方立權——」她捧起他的臉,很認真地詢問,「你是不是該回家了呢?你逃家夠久了吧?」
回家?喉頭一緊,他頓時說不出話來。
一直以來,他所認定的家,只有那一個。
他還能回家嗎?他所愛的人,還會張開雙臂歡迎他嗎?
第10章(1)
他又回到了這裡——
乾淨整潔的道路兩旁,蓋了一整排獨棟的透天厝,每戶人家之間都隔開一小段距離,既可保有隱私,又不致和鄰居太過疏遠。
順著這條略有坡度的道路往上走,不久,一棟圍牆爬滿綠色籐蔓的房子便靜靜佇立在眼前。
這棟洋房看起來毫無威脅性,不是什麼深宅大院,更沒有高聳的雕花欄杆或圍牆,比起他名下擁有的豪宅,顯得平易近人許多。
但方立權卻杵在門前,腳下像生了根似的動彈不得。對他來說,這棟房子的存在,非常巨大……
「咦?怎麼不走了。」走在最前方的葛莉絲正在奇怪他怎麼沒跟上,回頭一看,就發現他用像是朝聖的表情,看著她的家。
想必他是近鄉情怯吧,她把注意力轉向他身邊那個神情拘謹、流露不安的小男孩。
「惟軒,我跟你說,」她蹲在他身邊,微笑對他介紹這個家的歷史,「這是我出生長大的家,房子是我爸爸蓋的,它的年紀比我大一點點。」她微笑,伸手理了理小男生身上已經很整齊的衣服,用掌心觸碰他的臉,借由肌膚的接觸降低他的緊張感。
「房子門口有一棵大樹,有沒有看到?那棵樹現在雖然光禿禿的,但到了夏天可以采龍眼,日照越充足龍眼就長得越大顆,也越甜,到時候我再帶你來采。你爬過樹沒有?很好玩喔,我教你。」
「真的喔?我可以爬樹嗎?」小男生的注意力很快被吸走,他睜大眼睛,一臉好奇和渴望,「真的可以嗎?」他偷偷看向身旁的父親,擔心父親會露出不贊同的表情。
「可以啦,哪個小男生不會爬樹?我都會爬了,安啦安啦,到時候我教你,還會在下面接住你,很安全的!」葛莉絲笑笑,拍拍他小小的肩膀。
台灣的冬天很少出太陽的機會,今天,就是一個陰霾多雲的日子。
天氣很冷,吐出來的氣息都成了白煙,可方立權的心卻無比沸騰。
過了這麼多年……他還能再親眼看見這棟房子,再一次踏進這扇大門,他的心情激動,久久不能平靜。
記得自己第一次來到這裡的時候,他很想逃。一路被李念馨打,被她碎碎念,他覺得煩死了,想著要不是他身上還有傷,而且一抬手就很痛,他一定會痛揍李念馨一頓,讓她知道他的厲害!
誰理你啊!我的事不用你管!
年幼的他,像一頭刺蝟,對每一個靠近他的人樹起防備。
我為什麼要來你家啊?我不用你施捨!
必須被人協助,受人幫忙,否則他沒有地方去。他跟班上的同學都不一樣,這樣的不同讓他自慚形穢,因為不想讓人看輕,才以兇惡的態度武裝自己。
世事就是這樣難以預料,當初他最不想來的地方,最後卻成為他最依戀的家。
他曾經捨棄過的家,現在再回來,家裡的人還會接納他嗎?
「方立權先生,行李很重耶。」葛莉絲覺得他心理準備做得太久了,開始出聲抱怨,「快點進家門了啦!」
「嗯。」方立權拎起行李,朝大門跨近了一步,倏地一個問題浮上心頭——踏進家門之後,看見念馨媽媽和青鴻爸爸,第一句話,他要說什麼?
「再讓我想一下。」他又放下行李,背過身子,喘了好大一口氣。
當爸爸的這麼緊張,小孩子當然也會受影響,方惟軒原本被她幾句話逗得開始好奇地四處觀望,開始期待進屋,但父親那一聲深深地歎息,讓他又緊繃了起來。
「爸爸……」他想安慰爸爸,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葛莉絲忍不住翻了一個白眼。
「只是回家而已,有必要這麼緊張嗎!又不是上斷頭台,而且我爸媽也不會咬人——」
「可是我會打人耶。」
咿呀——鐵門突然應聲而開,一名穿著寬鬆休閒服的青年從屋裡走了出來。
這青年不是別人,正是從小跟葛莉絲打到大的弟弟,葛力順是也。
只見他穿著拖鞋走出來,取走信箱裡的報紙,用防賊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打量著方立權,不歡迎的態度很是明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