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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金萱

  「噢,媽的,我幹麼要跟你說這些,幹麼要這麼生氣,你要死要活關我屁事?我幹麼要多管閒事呀?」說完,女童又惡狠狠地瞪他一眼,然後冷哼一聲,頭也不回的越過他跑開了。

  女童離開了,但餘音卻留了下來,不斷地敲打著他的腦袋,尤其是那一句——螻蟻尚且貪生。

  螻蟻尚且貪生,你是比螻蟻還不如嗎?比螻蟻還不如?不,他不是,他沒有,他只是不知道該何去何從,不知道自己是誰,不知道天下之大,何處才是他的容身之處而已。然而即使如此,螻蟻尚且貪生,他卻一心只想要死嗎?

  也許是女童的話真的激起了他的求生意識,也或許他不想連螻蟻都不如,在吃了東西恢復些力氣之後,他找了條河洗了個澡,把自己弄乾淨,然後在隔日天殼之後,試著在城裡找份差事來做,養活自己。

  然而,差事哪有那麼好找?尤其他又穿著破爛,骨瘦如柴,來路不明,連自個兒叫什麼名字都不知道,誰敢錄用他?大多數的人都將他當成上門乞食的乞丐驅趕,好心點的給碗飯給個燒餅後將他驅離,壞心點的甚至拿出掃帚來招呼他,沒有人相信他識字,沒有人願意收留錄用他。

  在這段四處碰壁四處受挫的期間,支持他挺下去的是在飯館裡工作的女童,也就是當初施捨他吃食救了他一命的那倆小女孩。每回看見她瘦弱的身影在飯館後院內忙上忙下,一會兒抱著體積比她龐大的大鍋刷洗,一會兒又洗菜又洗碗又洗盤的,忙得幾乎連歇下腳,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卻安之若素,無一絲頹唐與怨慰,他就羞於放棄,羞於退縮。

  他記得她說她才十歲,爹娘都不在了,還有弟弟妹妹要養。這樣的她都能擦下來,他怎敢放棄,怎能退縮?

  於是,他終於找到一份差事,雖然東家苛刻,每天半饑不飽還有一堆事要做,但他至少是憑著自己的力量活了下來,沒有餓死,也沒有等死。

  之後有幾次那女童見到他,還對他咧嘴微笑,有一次甚至主動跑過來與他說話,還把手上抱著的食物分一部分給他吃,讓他感受到一種說不出口的溫暖與感謝。

  分別來得很突然,她被途經鎮上的商團首領給收養了,跟著那隊龐大的商團走了。臨走前,她將他領到飯館,讓他取代了她原在飯館裡的工作,雖然一樣不輕鬆,工錢也不多,但至少能吃飽。

  後來,他在飯館裡遇見了老道士師傅,跟著師傅改變了人生,然後又遇見了家人,找回了記憶與自己的身份?一華城楚家的大少爺楚毅。

  在跟著居無定所的師傅流浪的期間,他再度遇見了她,那是在他十七歲那年,也就是在與她分別的四年後。

  那年她十四歲,卻已經出落得亭亭玉立。她長高了許多,人也變得好漂殼,齊眉瀏海,黛眉杏眼,膚白潤澤,漂殼得幾乎讓他不敢直視,但最吸引他並且讓他難以忘懷的還是她那雙充滿自信有神的美麗眼眸。

  令他驚異的是,她竟然還記得他,而且還趁機塞了包饅頭與肉乾給他。

  「你和我認識的一個朋友有點像。」這是重逢後,她開口對他說的第一句話,好似有些不確定。

  「我就是他。」他告訴她。

  「啊?真的嗎?真的是你?」她滿臉驚喜,有一種他鄉遇故知的喜悅。「你怎麼會在這兒?怎會離開那個小鎮?剛才那位老道士是……」

  「他是我師傅。」

  「啊?你當了道士?!」

  她當時的表情相當錯愕,讓他感覺有些好笑,後來得知道士的徒弟不一定就得當道士,她這才訕訕然一笑,語焉不詳的嘟囔著一些他聽不太懂的話,什麼浪費花美男會遭天打雷劈之類的。

  兩人聊了一會兒天之後,她又突然跑開,不一會兒再跑回來,竟塞了一個沉重的荷包給他,裡頭全是碎銀,還有兩錠元寶,然後丟下一句:「你要好好過活,我還有事,祝你幸福,有緣再見。」之後笑著與他揮揮手,迅速離開。

  有緣再見?

  他也滿心期待,不知道他們倆是否真有第三次再見的緣分?

  他們倆真的很有緣,竟然真的又遇見了,只是這回再見到她時,她所待的商團正被盜匪劫擊,她慘遭殺害,命在旦夕。

  那是又一個四年之後,她十八歲那一年,依然梳著未嫁姑娘的髮型,而不是婦人頭。她變得更美了,那雙眼睛仍是那麼美麗,只是眼神逐漸渙散,然後用著最後一口氣開口求他為她帶口信給妹妹,要妹妹不要難過,要幸福,好好過日子……

  她嚥了氣,他落了淚,記憶中自爹娘死後第一次被淚水模糊了雙眼,他從不知道她在他心中如此重要,早已生了根,她的死就像在他心上硬生生的刨下一塊肉,痛得他以為自己也會跟著她死去。

  他愛她,直到那一刻他才明白,但一切都太遲了。她死了。

  「不……不要這樣,不要——不要!」

  驚叫聲劃破夜晚的寧靜,驚醒了枕邊人。

  「毅哥哥,你怎麼了?你醒一醒,你在作夢。」

  他倏地睜開眼睛,感覺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異常的急促,嬌妻帶著睡意的聲音在耳邊溫柔的響著,安撫著他因夢而驚懼惶恐的心情。

  是夢?

  他在黑暗中伸手將嬌妻攬進懷中,緊緊地擁抱著,將臉貼上去,感受著她的體溫、她的呼吸與心跳。

  她沒有死,她還在他懷中,他沒有失去她,沒有。

  「毅哥哥,怎麼了?你作了什麼惡夢,很可怕嗎?」

  嬌妻柔聲問道,放在他背上的手一下又一下的輕撫他的背脊,安撫著他。

  「很可怕。」他沙啞的答道,又將她抱緊了一些。

  「夢見什麼?」她問。

  「夢見你死了。」他安靜了一會兒才答道,嘎啞的嗓音中儘是餘悸猶存的驚恐與害怕。

  「傻瓜。咱們最小的孩子都兩歲多了,你怎麼還忘不了那麼久以前的事呢?都快十年了。」她說著轉頭吻上他的臉頰,然後移到他唇上又吻了吻他,柔聲安撫的對他說:「那些都過去了,我現在不是活得好好的嗎?身子強健,連風寒都鮮少染上,你也該釋懷了。」

  「嗯。」他抱緊她,又低頭吻了吻她,沒再說話,不一會兒便聽見她的呼吸聲變得綿長再度睡去。

  商湘以為他夢到的是她生長子時難產,差點命危的事,那一回他的確被嚇得差點瘋了,以為就要失去她——再一次,幸好最後有驚無險,否極泰來,之後她甚至還又為他多添了一子一女,讓他幸福得無以復加。

  但他剛才夢到的並不是那件事,他夢到的是他的前世——他重生前的那一世所經歷過的事。

  是的,沒有錯,他是一個重生的人,一個擁有著前世所有記憶,人生重新回到十三歲那年再活一次的人,而剛才所夢的其實不是夢,而是記憶,上輩子的記憶。

  他不知道這匪夷所思、駭人聽聞的事究竟是怎麼發生的,但他真心感謝上蒼,感謝讓他重生的不管任何人事物,他都感激又感謝,因為一切都可以重來,可以救她,可以為爹娘報仇,可以不再後悔遺憾,認賊作父,悔恨終生。

  前一世在她死後,他將她的遺體送回宣城林家,向她妹妹商瀅轉達她的遺言之後,沒有留下的理由,只能返回沁州華城楚家。

  其實那時候的他早已在老夫人的安排下娶了仇家的女兒為妻,他壓根兒就不知道害死父母的兇手就是那些人,直到他對商湘之死過度難過,甚至對她思念成疾,這才惹惱了他當時的夫人,致使她在怒不可遏的情況下,失控脫口而出她母親的秘密。

  原來她在無意間看見過那幾封信,也看過其內容,對於父母陰謀殘殺他人竟絲毫不以為忤,甚至還拿它做例子,告訴他她是「得不到就毀掉」的信奉者。有其母必有其女,那對母女一樣歹毒殘忍可怕。

  上一世他是帶著悔恨而死的,因為他休妻不成——被老夫人所阻,老夫人根本不相信他所說的話,反而相信那歹毒的女人說他被女鬼纏身,失神失智。他因為太恨,卻又尋不到復仇之法,最後決定豁出一切,親自手刃那對惡毒夫妻為爹娘報仇,卻失手慘死於對方護衛武士的刀劍之下,死不瞑目。

  他在死前望著漆黑的夜空心想著,如果一切能夠重來,他不會再對老夫人言聽計從,做個愚孝孫;他一定會練好武術,培養屬於自己的勢力,為爹娘報仇;他一定不會再對自己的感情懵懂無知,錯過他最愛最重視的女人——商湘。他一定不會錯過她,一定不會讓她遇難而紅顏薄命,一定會娶她為妻,就像爹生前珍愛娘親那般珍愛她一生一世。

  如果一切能夠重來,他是多麼的希望、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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