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通事舍人提供的名冊,他應該是一名叫做「井上恭彥」的留學生,今年只有十五歲。
明皇好奇地瞇起眼詢問:「站在末列的那位少年,也是你們女王所親自挑選的嗎?」
沒想到會被問話,井上恭彥趕緊回答道:「歐稟陛下,是的。」
「你不辭千里渡過惡海,來到我大唐帝國,可是有什麼願望想達成嗎?」井上恭彥俯首答話。「回陛下,臣素來仰慕唐風。在日本,我們學習上國的文明,期許能改變舊有的制度,讓人民過更好的生活,這是使者們所肩負的全日本國百姓與天皇的願望。」
「你回答得很不錯,少年。但是,這其中沒有你個人的心願嗎?」
「回陛下,有的。」在明皇與眾臣注目的目光下,井上恭彥不知為何,突然想起祝晶那雙寶石般燦爛的笑眼,他微微笑說:「臣希望能在上國結識知己的朋友;向高明的老師學習;看遍普天之下最繁華的文明;不虛此生。」
他的回答讓明皇笑了。「好個不虛此生。」明皇轉向日本國大使們道:「連一個留學生都如此謙和有禮,可見日本確實是個君子國呢。」
明皇心情頗佳,是以後來日本大使所提出的幾個請求,包括讓前一批在長安學成的留學生還蕃回國,以及允許遣唐使們能在長安城裡自由購物,諸如書籍、器皿…在城內自由活動,安排留學生進入國子監就學等,明皇都一一允許了。
稍後,在賜宴的大殿中欣賞著宮廷精緻的樂舞、飲酒,叩嘗佳餚,與大唐朝臣們暢談兩國往來歷史與交流的場合中,井上恭彥懷著期待的心情,惦記著要將祝晶的笛子還給他。時間在三月底,花還未謝盡。而終於,可以相見了。
第二章 昔時約定(1)
「爹啊,你沒騙我?」吃晚飯時,呂祝晶停下夾菜的動作,眼睛睜得老大地瞪著絲毫不覺得自己語出驚人的弘文館校書郎呂頌寶。
「我騙你作哈,傻祝兒。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個日本國使者什麼時候可以離開皇城嗎?我今天從文館回來時,親耳聽見內朝那些官員說的呢。」呂頌寶一邊吞著飯菜一邊說話,差點沒噎到,咳了咳,趕緊先將嘴裡食物嚥下。
「是這樣子……」呂祝晶擱下碗筷,滿臉欣喜地道:「太好了、太好了!」
當下他開心得連飯都吃不下,倏地站起來,想衝到門口看看有沒有人來拜訪。但一想到夜禁後各坊門早已關閉,而此時此刻,恭彥或許正在宮裡接受帝王的召見呢。
唉,傻氣什麼。費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入座,拿起飯碗準備扒飯,這才留意到兩雙直勾勾盯著他瞧的眼睛。被瞧得頗不自在,呂祝晶假意地咳了兩聲。「咳,做什麼這樣看我?」小春滿嘴食物,沒辦法在第一時間回話。
倒是呂頌寶若有所思地看著祝晶,問道:「祝兒,你多大年紀了?」
呂祝晶怔了半晌。「啊,我幾歲你不知道?你犯糊塗了呀,爹。」
呂頌寶看著祝晶酣紅的臉頰和晶亮的眼眸,略略皺起一對長眉。「當然不是。我是以為你……」欲言又止的,頗不像平時的九品郎呂校書。
呂祝晶當然察覺到父親的不對勁,他瞇起眼。「你想說什麼啊?爹。」
呂頌寶嘴唇動了半晌,卻沒發出聲音,支吾半晌,最終還是閉起了嘴。
呂祝晶模糊辨識出幾個嘴形,狀似「……不中留」一類的。他蹙起眉,表情與呂頌寶如出一轍。「你在想什麼啊?爹。」
小春呆傻地看著主子爺與小公子各懷心事、各自否認的微妙表情,不禁跟著困惑起來。「你們在說什麼啊?小春怎麼都聽不懂?」嗚,不要排擠她嘛。
「沒事沒事。」呂頌寶抿了抿嘴,往盤中夾肉夾菜給小春。「來,多吃一點啊,丫頭。」呂頌寶有意粉飾太平的語調,讓呂祝晶有點氣惱地撇嘴道:「本來就沒事。」爹在想什麼啊,真搞不懂。儘管如此,可為什麼爹那種對某事有意逃避的態度,會讓他覺得有點火大?
呂祝晶坐在板凳上,看著僱用鄰居大嬸幫忙烹煮的晚餐,又看了看表情頗為奇怪的爹,覺得真是太莫名其妙了。
再接著他想到,會不會是因為突然想起了娘,所以爹才那樣怪裡怪氣的?
娘過世五年多了,雖然爹一直都表現得很堅強,但他其實是清楚的;誠如他自己會時常想起娘一樣,爹也會在以為沒人瞧見的時候,偷偷地哭泣啊。尤其爹以前又常說,他長得很像娘……
是為了這緣故嗎?呂祝晶看著一味裝傻的爹與本就很傻的小春,眼神不自覺柔軟起來。算了,還是別問了。
他低頭扒飯,一起裝傻。
因此他沒瞧見呂校書偶爾投來的目光,是那麼地五味雜陳。
呂校書心想:祝兒這孩子…是不是不知不覺地長大了?
鼓聲三千響,城門啟,坊門開。天色剛亮,呂家大門便已開啟。呂頌寶在朝中並未擔任要職,不須每日早起參加早朝。
但是弘文館校書工作繁瑣雜蕪,除了點校圖書之外,遇有國家禮制上的疑難時,還得不時提供天子及官員們咨詢。
家中沒有飼養私馬,若想趕上時間進城,就必須搭乘同僚的馬車一起入皇城工作,因此他每天早上都很早便出門。
只是沒想到,他才打開大門,就見到一名俊朗英挺的少年對他彎腰行禮問早。
「呂大人,您早,我是日本國的留學生井上恭彥,來拜訪祝晶。」
呂家雖然清貧,但好歹仍是官宅,大門的裝飾與門柱的形制仍與一般民宅的烏漆窄門略有不同。
井上恭彥雖然才入城沒多久,但憑著敏銳的觀察,得知了呂家的官家背景。為此,他有一點訝異,因為呂祝晶從來沒提過他官家子弟的身份。
不用多作介紹,呂頌寶也早猜出少年是何許人。
打從半年前祝兒剛跟著他舅舅回長安後,他就不斷從那孩子口中聽見有關這少年的種種事跡。只是,他萬萬沒料到,出現在眼前的,會是這樣一個眉目清朗、眼神淡定的少年。
考慮著要以什麼方式來對待這名少年,好半晌,他拉開大門道:「總算是見到你了,井上恭彥。我家祝兒常提起你。」少年聞言,笑了。那微笑,不曉得為何,竟使呂頌寶稍稍放心了些。
「讓你見祝兒之前,我可以先問你一個問題嗎?」
「可以的,呂大人。」恭彥回應道。
「你是個留學生,總有一天,你會返回你本國的吧。」
這不是個問句,因此恭彥有耐性地等待呂頌寶繼續問。
「如果那時候,祝兒因為你的離開而傷心的話,你會怎麼做?」
呂頌寶很清楚自己的孩子有著怎樣的古道熱腸,也因此,他必須先問清楚。
恭彥沒有想到呂頌寶會這麼問。儘管總有一天他會回國,但那是好久以後的事,短時間內是不會發生的,他才剛來到長安啊。
然而眼前這位長者問得那樣嚴肅、認真,讓他也不得不仔細思索這個問題。
沉吟好半晌,井上恭彥才緩緩回答:「我想,這個問題的前提是,在多年後,祝晶與我已成為生死莫逆的知交吧……考慮到我跟祝晶一見投緣,那確實不是不可能的事。然而…」
在呂頌寶靜待的目光下,他謹慎地道:「然而,我能夠因為未來一定會面臨的離別,而果決地切斷這份聯繫嗎?我應該為了將來分別時的痛苦,而拒絕一份在我有生之年所可能擁有的、最為珍貴的友情嗎?如果我真的那樣做了,我想,不僅祝晶不會原諒我,甚至連我都無法原諒自己。」
為此,他歉疚地向呂校書誠心拱手道:「恭彥在此,為我將來可能會帶來的不便深感抱歉;但我不能主動放棄跟祝晶的這段交情,我們已經是朋友。」
他的答覆使見過太多人生風浪的呂校書也為之詫異。
如此堅定啊……
短暫沉默之後,呂校書總算露出微笑。他笑的時候,是先從眼角拉開一個彎曲的弧度,接著整張臉透出笑意。有點像祝晶。
「
祝兒有一雙好眼睛,不是嗎?」他說著,忍不住又笑著喃喃起來。
「噯,我不是早知道的嗎?哈,真像個傻瓜似的……」這些話都停在喉嚨深處,門前的少年並未聽得真切。
拍了拍自個兒後腦勺,呂校書和藹地看著井上恭彥,忍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孩子,祝兒等你很久了呢。看到你來了,一定很高興。」眼尖地看到恭彥握在手中的短笛,頗為眼熟,不覺出聲:「咦!那笛子……」恭彥怔了一下。「笛子嗎?是祝晶寄放在我這裡的。」沉吟半晌,呂校書道:「很高興你妥善地收藏著。那笛子對祝晶來說,是很重要的東西呢。」
「我想也是。所以想趕緊拿來還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