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瑪不是無能,只是懼怕皇太后的權勢罷了。」她幽幽說。
隆德愣住,隨後黯然道:「你說的對,你的阿瑪不僅無能,而且還無膽。」
「因為怕得罪於皇太后,所以阿瑪一句話也不肯為女兒說?」意濃凝望她的阿瑪,正色問。
「阿瑪可以去說,但是……」
「但是不敢去說。」意濃接口。
隆德垂下了頭。
隆德是儒生,是旗人中難得的漢學文士,他精通漢學,氣質儒雅斯文。他也是慈愛仁厚的父親,可惜一生只會做學問,為人迂腐無膽,這一點,意濃清楚。
她問父親,只為試探。
她明白父親的心意,這就夠了。
「女兒願意出嫁。」她說。
隆德抬頭,眸中充滿複雜的神色。
「阿瑪,」意濃柔聲對父親說:「您還記得當年額娘去世之後,您聞訊日夜趕道,匆匆奔赴江南,激動地在額娘的靈前哭喪?那時您的真誠與真情,感動了在那之前,從未見過您一面的女兒。」
隆德的臉色變了,他沉重地點頭,眼神又轉為哀傷。
「當年您因為不捨女兒,執意要將女兒從江南帶回京城,那時女兒答應了您。現在,女兒要阿瑪答應女兒,女兒出嫁後,阿瑪便不可再為女兒憂心了。」她安慰父親。
隆德的眼眶泛紅,幾乎要掉下淚來。
意濃卻笑了,她的笑容閑雅幽靜,就像水中的蓮花一樣清雅無染。
她忽然跪下,隆德愣住。
「女兒感謝阿瑪的養育之恩,請阿瑪受女兒一拜。」
「濃兒,你這是——」
「當時額娘是那樣愛您,她無怨無尤,做了您沒有名分的妾,還為您生了女兒。」她道:「您貴為皇親國戚,在江南小鎮裡威武風光,人人都敬您怕您,但是唯有額娘不怕您,因為她明白您是儒雅的文士,她心底對您只有敬愛。這些話,都是額娘親口對女兒說的。」
隆德的淚已經掉下來。
意濃已經站起來。「您生了女兒又養育女兒,女兒對您也有無盡的感謝。」
隆德別開臉,不忍聽這番話,也不忍看他的女兒。
當年他為回京城襲爵,竟不能與宛兒道別,就匆匆離開江南,回到京城,自此一別,他與自己此生摯愛的女子,竟成訣別。
隆德微瞇起兩眼,眼前彷彿又見到他離開那一幕的情景……
「貝子爺,這是宛兒姑娘為您生的女兒。」
「宛兒她好嗎?」
「宛兒姑娘產下女兒,身子稍弱,不過無礙。」
「我想見宛兒,她——」
「貝子爺,您見過孩子後就該離開了,宛兒姑娘說她不能見您,因為她怕傷心。」
自那一回之後,此生他再也不曾見過宛兒。
那個當時他還正年少、意氣風發之時,因熱愛漢學而遊歷江南,在江南與之相識相知,深深愛過的姑娘……
徐宛兒,生於杭州烏鎮,她當時年僅十六歲,已經出落得楚楚動人,她是人間難得的秋水麗人,然而她的出身,甚至不夠資格與他回京做他的妾。
因為她僅僅是烏鎮茶園內,千人之中,其中一名微不足道的茶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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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嫁那日,意濃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即便她的夫君只給她一個聊勝於無的簡單婚禮,過程中沒有八人大轎、迎親吹手、更沒有流水宴席——
只有簡單的婚禮拜堂,送入洞房,然後她就「名正言順」地成了元王府大貝勒的侍妾。
「真是太過分了,怎麼會是這樣呢?」元喜忿忿不平。「好歹您也是個格格,雖然是大貝勒娶妾,可元王府能這樣辦事嗎?」
「這樣辦事才好。」意濃卻說。
「怎麼會好呢?」元喜氣忿不過。「元王府不知道您是個格格嗎?什麼都沒有的婚禮,太委屈您了。」元喜替主子抱屈。
「嫁進王府,我本是一名侍妾,不必冀望厚待,我一點都不委屈。」意濃淡淡地道。
「可這樁婚事是由皇太后指婚的呀,我還聽王爺的丫頭說,太后怕您不肯,還特地召貝子爺進宮,說明緣由——那日大貝勒在柳先生的畫室見著您,大貝勒便喜歡上了您。太后特別囑咐貝子爺,讓貝子爺一定要答應這樁婚事!」她的格格受委屈,元喜比主子還傷心。「元喜不明白,貝勒爺既然喜歡您,怎麼不知道該珍惜您?就算是作妾,他為什麼就不能再為您辦得再風光一點的,讓您高興?」
意濃清瀅的眸子閃動了一下,元喜的話,觸動了她……
那日大貝勒在柳先生的畫室見著您,大貝勒便喜歡上了您。
他喜歡她什麼?
她記得,她對他不曾假以辭色,更別提她對他真心切意地笑過一次。
既然如此,他究竟喜歡她什麼?
「大貝勒喜歡您的與眾不同、喜歡您的口才伶俐,要不是格格您拒絕御宴,滿京城裡多的是格格,大貝勒爺怎能對您上心?可他既然對您上了心,怎麼就不知道該好好對待您,給您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婚禮……」元喜說著說著,越說越激動,激動的就快流眼淚。
與眾不同?口才伶俐?
意濃心一寒。
她錯了嗎?
看來她是錯了。
那日,她不該對他冷淡、不該對他反唇相稽。
她該表現得平凡刻板、害羞內向,她該好好做一名端莊賢淑的閨女,那麼,也許他就根本不會將她放在心上。
「既然是妾,還有什麼風光的?越風光,越是笑話,這一點阿瑪也明白。」意濃淡淡地對元喜說。
元喜愣住,她答不上話,因為格格說的話讓她更傷心。
但意濃卻笑了,她問元喜:「你生氣,只因為我出嫁不風光,是嗎?」
「當然,哪個女兒家,不希望出嫁時能有個風風光光的婚禮?」元喜不明白,格格為何還能笑得出來?
「你也許希望,但我卻不願意。」
「為什麼?」元喜不明白。
「我不過是一名侍妾,倘若太過風光,你想,大貝勒的福晉見到了,心底會好受嗎?」
元喜咬著唇,她為難了。「可是,難道就為了讓福晉好受,就得教您難受嗎?想當初,福晉不也是風風光光嫁進元王府的嗎?一樣嫁進王府,一樣是格格出身,您為何就要受委屈?」
「就因為當時風光,如今的境遇,更教她難堪。」意濃說。
「可是——」
「元喜,你不懂。」意濃說:「我覺得虧欠她。」
「虧欠?格格,您說這話太嚴重了,您壓根兒不欠她什麼。」
「怎麼沒欠呢?我搶了人家的丈夫。」
「那是因為福晉不能生養,再說這親事也是經過太后指婚認同的,怎能說是格格搶了福晉她的丈夫?」
「我嫁進元王府,就已經對她不公平。」
「哪裡來的公平?就算您沒嫁進元王府做妾,大貝勒仍會納妾。」元喜說。
「你說的對,但是,我的存在畢竟傷害了她。」
元喜看了主子半晌,然後才幽幽說:「格格,您是不是因為不想嫁給大貝勒,才這麼說的?」
聽見這話,意濃揭下喜帕,定睛看著元喜。
「格格!」元喜嚇了一大跳。「您在做什麼?新娘子的喜帕千萬不能自個兒揭下,這樣是不吉利的——」
「元喜,你出去吧。」
「什麼?」元喜搖頭。「不,格格,元喜要看著您把喜帕蓋上再走。」
「你出去吧。」她再說一遍。
元喜根本不願意走。
見元喜不動,意濃只好站起來,她走到門前回頭問元喜:「你要出去,或者我出去?」她問。
「格格,您這是被氣瘋了嗎?今夜是您的新婚夜呢,您怎麼能走?」她直覺認為主子是因為遭遇這備受冷落的婚禮,心底生氣,才會行止失常,竟說要走!
「元喜,你過來。」她不答,反對元喜說。
元喜愣愣地走過去。
待元喜走到門前,意濃就將她推出門外。
「格格——」
元喜還不及說什麼,房門已經被意濃關上,並且上實了栓。
「格格,您鎖門做什麼?這樣一會兒貝勒爺來了,怎麼進門呢?格格,您快開門啊!」元喜在外頭喊,又不敢大聲,就怕驚動了元王府左右,這會兒她急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意濃回到床邊,依舊坐在床上。「時間晚了,你先回你的屋裡去,一會兒貝勒爺來了,我與他的事,我會自己處理。」
聽到格格這麼說,元喜也不敢再敲門了。
是呀,今夜是格格大喜,她原不該留在新房裡喳呼。
畢竟這是格格的新婚之夜,一會兒貝勒爺來了,格格就會開門……
該當是這樣的,不是嗎?
元喜懸著心慢慢往院外走,可她邊走邊想,越想卻越不放心……
待元喜一走,意濃就吹熄了燭火。
一對紅燭,原該等新郎倌來吹熄,但她卻私自作主,不僅揭了喜帕,還自己吹滅了燭火。
屋內頓時暗黑下來,少了喜氣洋洋的燭光,屋子裡顯得清冷。
吹滅了燭火,她走回門前,打開門栓,接著回到床邊拾起喜帕,重新覆蓋自己的臉面,然後端正坐下,等待她的「夫君」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