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蘋,你媽跟我說她把你送到你爸那裡去,這幾年你過得好不好?」
白蘋沒想到簡春生會突然這麼問,她遲疑了一下,回道:「嗯……我過得很好,爸爸很疼我。」
「你爸有再娶老婆嗎?」簡春生狀似不經意地問道。
白蘋記起童年時期經常聽外婆和母親為了父親的事而爭吵,雖然她已經不太記得吵架的內容,但是那種不偷快的感覺仍舊非常鮮明地存在於她的情感知覺裡,她明白簡春生對父親依然心懷芥蒂,思慮半晌後,才輕聲回道:「有。」
簡春生先是沉默,接著歎了一口氣,「你媽和你爸之間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完全不清楚,當初你媽自顧自的把你送過去,你外婆氣到整整三天不和你媽說話……那時我們都對她很不諒解,你也是,對不對?」
白蘋聞言,眼眶一燙,哽咽頷首。
「你媽就是被你外婆寵無法無天,做什麼事都任性得要命!當初和你爸私訂終身也是,懷了你又決定把你生下來也是,自己一個人決定把你送去給你爸也是……每一件事都不找家人商量商量,她老說那是她自己的人生,沒有人可以代替她決定任何事情,反正出了事她會全權負責。那時你外婆成天罵你媽把你一個人丟去台北哪叫作負責任的態度,她們母女倆天天吵架,吵到屋頂都要被掀飛了。」
簡春生回憶起往事,神情相當溫柔,那些因為妹妹自作主張而雞飛狗跳的日子,縱使有再多煩擾,家裡卻還是熱鬧溫馨的。
他掏出一封信遞給白蘋,泛黃信封上娟秀的字跡寫著白蘋兩個字。
「你媽實在太任性了,完全沒有告訴我們她生病了。」簡春生苦澀一笑。「她走了之後沒多久,你外婆也跟著去了……小蘋,如果你心裡有怨,試著放下吧,你媽也是不得已才把你送走的。」
白蘋無法置信,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虛弱地道:「可是……她和我約定好了,她說會在我二十五歲生日的時候來接我的……」
簡春生一愣,臉部肌肉不自然地抽動,接著苦笑道:「這的確很符合她樂天的性子,她應該是覺得自己的病能夠痊癒吧……」
「她得了什麼病?」恐懼從心底蔓延至四肢,她覺得手腳冰冷,順著簡春生的話生出她不敢想像的猜測。
她會不會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簡潔有力的兩個字,輕而易舉地粉碎了白蘋的所有冀望,她捏緊手中的信,覺得耳鳴、頭暈甚至想吐。
「小蘋,短短一個月,你媽的病情就開始惡化,她要走之前把這封信交給我,她說只要你來找她,就把這封信交給你。」簡春生抹去眼角的淚珠。「我們按照她的遺願,讓茉莉花伴著她的骨灰撒向大海……她說如果你想念她,可以去看看大海,大海能包容你內心所有的不平靜,安撫你的悲傷,就像她深愛你的方式一樣。」
白蘋眼神空洞,眼眶灼燙,但怎麼也擠不出一滴淚來。
從昨夜到剛才的一路上,她滿心期待,反覆在心裡想著與母親重逢後該說些什麼,該以什麼樣的笑容去面對,結果,她只收到了一封信。
連人都無法再相見……
「小蘋,你還好嗎?」簡春生見白蘋石化成一座雕像,憂心忡忡地問。
「啊?」白蘋茫然地看向簡春生。「我……還好啊,沒事……春生舅,那……既然媽媽不在,我就先回去了,下次、下次我再來和你聊聊天,好嗎……」她勉強扯開笑容,一邊說著,一邊倉皇起身往門外走去。
嚴讀馬上看出她的不對勁,向滿臉擔憂的簡春生點頭示意後,隨即起身跟在她身後守護著,她的步伐才剛邁出大門,本是站得直挺挺的身子倏地癱軟,嚇得他連忙上前將她攬入懷中。
跟在兩人身後的簡春生神色慌張,趕忙上前焦急地問道:「怎麼了?」
嚴讀想要察看白蘋的神色,她卻將臉埋入他懷裡,不肯被人窺見她的脆弱與無助。
她毫無防備地被哀慟偷襲,她根本來不及思考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知道一直以來心底最重要、最珍貴的那個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了,所有計劃著想要與那人說的話、與那人一起做的事,現在全都成了一場空。
她緊揪著嚴讀的衣襟,覺得雙腳虛軟,再也無力行走。
「白蘋?」嚴讀輕聲低喚,嗓音裡蘊含著小心翼翼的溫柔。
白蘋聽得心頭一酸,視線在轉瞬間被淚水模糊,她剛開始哭得壓抑,直到嚴讀的大掌緩緩撫上她顫動的背,那安撫的力道衝擊著她所有的感官知覺,所有不甘、悲痛、想念、埋怨全都蠢蠢欲動,亟欲突破矜持,接著她聽見自己哇的一聲放聲大哭,就像小的時候在母親懷裡那般肆無忌憚,哭盡她的苦痛委屈。
見狀,簡春生一臉心疼,感歎地道:「唉,哭出來就好,辛苦你了孩子,真是辛苦你了……」
「嚴……讀……這次……媽媽……真的、真的不會再回來了……」白蘋哭得崩潰,腦海裡全是八歲那年母親離去的背影。
嚴讀鼻頭一酸,加重了擁抱她的力量,將她密密實實地守護在懷中,他吻著她的發心,抱歉低語,「抱歉,我當年不該說她不會再回來了……白蘋,我很抱歉,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附在她耳畔傾訴著他扎根在心底深處的小秘密,直至今日被她的眼淚侵蝕透澈,他才明瞭,即使早在她十六歲那年給予了自己溫柔的諒解,但他卻未曾原諒過自己年少時的莽撞曾經那樣傷了她的心,更徹底揪疼了自己的心。
「寫給小舅的情書為什麼全都寄到這裡來?」白雪雙手托腮,讚歎地盯著滿桌子散亂的信封。
「因為你小舅把通訊地址改到我們家了。」嚴薇在廚房忙碌著,分神的當下正巧瞧見白蘋走入廚房,順道喚了聲,「小蘋,你起床啦?等一下小舅舅會來,媽要帶白雪去上鋼琴課,你把桌上這些整理給他好嗎?」
白蘋打著呵欠伸著懶腰,問道:「這些是什麼?」
「姊,媽說這些全——都是女孩子寫給小舅的情書喔!」白雪的雙眼亮晶晶的,十三歲的年紀對於愛情雖然尚處於懵懂階段,但好奇心卻是非常旺盛。
情書?這下勾起白蘋的興趣了,她笑得賊兮兮的,「可以拆開來看看嗎?」
「不——行——」嚴薇拉下臉,警告著蠢蠢欲動的大女兒,見她一臉掃興地止住了動作,才又轉身繼續準備早餐。
白雪見母親的注意力沒放在她們姊妹倆身上,神秘兮兮地湊到姊姊耳邊小聲說道:「姊,告訴你一個小秘密喔!」
「什麼?」白蘋拉長耳朵。
「上次小舅也偷看過你的情書,所以你也可以趁媽不注意的時候偷看小舅的情書啦!」白雪捂嘴笑得一臉三八。
白蘋瞠目結舌,失神了好一會兒才急切地問道:「他偷看我的情書?你怎麼知道?該不會你也是共犯吧?」她齜牙咧嘴,伸出雙手作勢要往妹妹的脖子掐去。
「我才不是共犯,我是不小心看到的啦!其實小舅也不是偷看,誰教你把那些情書亂丟在客廳茶几上,小舅一個人在客廳可能覺得很無聊,就拆來看了。」白雪急忙為自己澄清,擔心姊姊會狠下毒手,還起身離白蘋遠一點。「所以等一下我和媽出門,你可以趁小舅還沒來之前先偷看他的,以牙還牙!」
「什麼以牙還牙?白雪,媽媽是這樣教你的嗎?早餐我弄好了,你帶上車吃,白蘋,你的在這裡,我們先出門了,桌上的信件記得幫忙整理一下喔。」
嚴薇輕敲了下小女兒的腦袋以示警告,再將白蘋的早餐放到桌上,給她一個擁抱後,便匆匆忙忙牽著白雪一路往外走。
「啊!要遲到了!」被媽媽拖著往外跑的白雪瞥了眼時鐘,慘叫出聲。
白蘋夾起一塊蛋餅送進嘴裡,聽見妹妹的哀號聲,她笑到嗆咳,趕緊喝了一口溫牛奶潤喉舒緩,直到感覺好多了之後,她的注意力又被桌上那一疊信給吸引過去。
想到妹妹說起嚴讀也看過她的情書,一股氣惱油然而生,她決定倣傚他的卑鄙。
「哼哼,嚴讀,誰要你偷看我的!」她挑眉,從中挑選了一封她覺得字跡工整漂亮的拆來看。
親愛的嚴學長:
上次向你告白,你說你已經有一個心儀的對象,只是苦無機會向對方傾訴心意,那時我以為這只是你為了搪塞我、拒絕我隨便找的理由。
可是後來陸陸續續有好幾個同學說看見你身邊偶爾會出現一個她,她們說你看著那個女孩的眼神,像是擁有了全世界一般,心滿意足又溫柔多情,大家都瘋狂嫉妒著那個她,只可惜我還沒有機會看見那個能夠令學長傾心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