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抿唇無語,持鞭的長臂惻惻揮舞,無須分神去瞧,已啪地精準出擊,把奔出大門外的惠炎陽捆纏住喉頸,倒扯回來。
靠在男人胸口,避無可避地聽著他強悍的心音,似也汲取到他悍然強勢的力量。白霜月努力調勻氣息,終將腹中那股不適徐緩釋盡,至於虎口的裂傷算是小小的皮肉之傷,那雙短劍總宿命似地要被他震飛。她內心不禁苦笑。
「……你可以放開我了。」自覺能站穩身子後,她試圖要拉開腰間的大袖。
傅長霄深瞅了她一眼,神色仍難看得可以,彷彿大仇人正是她,而非此際被烏鞭鎖頸、狠狠倒扯回來的惠炎陽。
沒辦法,他快要被她氣暈過去了。
這姑娘……這姑娘……他腦子裡只不斷重複這三個字,這姑娘底下該接什麼,他還當真尋不到合乎的字眼,總歸是被惱得差些嘔血。
今日這場對戰,不僅要奪回「白家寨」,更是與惠炎陽徹底的、最後一次的交手,成敗盡看其中。父仇不可不報,但一刀了結對頭又太過仁慈,總得想出一個絕妙計謀來「回贈」才行。
「我沒打算殺他。」終於,他薄唇略掀,說得很不情願,一副原先根本沒想把這秘密說與她知似的,悶聲又道:「我往後欲做之事,還得有他相助才成。」
那只寬袖如她所願地從腰間撤開了,白霜月站妥雙腳,心倒無端端被擾動,一面模糊地想著他話中之意,一面也模模糊糊似地希望他繼續來摟著她,別放。
胡思亂想些什麼啊!
方寸暗潮洶湧,她暗自低斥,咬咬唇,把心緒重新理過,此時才驚見他肩後亦染紅一塊,不由得低呼:「你受傷了?!」
「死不了!」傅長霄語氣挺沖,瞥了眼她震傷的虎口,額際青筋跳動。
怒意兀自翻攪,他手勁不禁加重,這一扯,惠炎陽更是被勒得滿臉通紅,喉中荷荷地發出怪音,雙腿不住地在地上胡蹭。
白霜月瞧瞧陰陽怪氣的他,原要詢問他傷勢的話全都倒嚥回肚子裡去了。她賭氣地撇開臉,改而將注意力移回地上那名幾已奄奄一息之人身上。
不顧雙手血絲蜿蜒的裂傷,她矮身蹲下,欲要扯松惠炎陽頸子上的烏鞭。
只可惜她指尖連碰都沒碰著,持鞭的巨掌陡抽,把半厥過去的龐大身軀扯至自個兒腳邊。
「你說不打算殺他的!」一驚,她揚眉瞪人。
傅長霄鐵青著峻顏,回瞪。「他也還死不了!」說著,勁力一弛,終是撤開鞭梢。
白霜月見狀,趕緊又要挨近,臂膀卻教男人出手提住。她臉容微側,發現他眼底的火正迅速變色,燒騰得好旺。
儘管她膽量不小,那模樣仍教她心口顫了顫。
「別靠近他,更別拿你的手碰他。」峻唇忽而冷冷丟出話來。
白霜月一愣,定定看著他從袖口利落地撕下兩條布,略嫌粗魯地塞進她懷裡,冷聲再道;「把手裹好。」
這會兒,白霜月當真是愣上九重天,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
他眉宇間好古怪,以往彈飛她雙劍,震裂她虎口,他不都是一副泰然自若、欲笑非笑的神態,哪裡見過他這模樣?似是……十分不悅她受了傷、流了血?
腦門沉了沉,害她被自個兒最後推敲出來的荒唐想法嚇得發暈。
他哪是不悅她受傷流血?他教她吃過的苦頭可多了,除幾回虎口裂傷,她大腿留著自刺的劍疤外,佈滿頸子的青紫掐痕雖已消褪,腳踝卻有一圈他惡意留下的鮮紅鞭痕。
天梟也懂得憐惜人嗎?
「裹好。」他陰沉命令。
「啊?喔……」神智猛然被震醒,八成是他舉止過異,她竟聽話得不得了,動作迅捷地把兩條長布分別纏住兩手的虎口處。
見她乖乖照做了,傅長霄這才垂下利目去瞧地上的惠炎陽。後者的湖綠錦袍早失去原有的光鮮亮麗,滿是塵土血污,那張長年保養得宜的臉皮此時擦痕纍纍,細心修剪的山羊鬍亦紊亂無型了。
「她之前的問話,你尚未回答。」傅長霄靜道,雙眉略沉,三指成爪按在對方右上臂的口子。
「嘶——什、什什麼……什麼問話?」那鞭傷打得他皮開肉綻,再讓人以三指暗勁一捺,痛得惠炎陽半昏的腦子瞬忽醒覺過來。
傅長霄問:「白起雄。你識得他的,是不?」
白霜月靜佇不動,鳳眸一瞬也不瞬。
她胸口怦怦劇跳,部分是因心緒緊繃,另一部分則是訝異傅長霄竟願意替她問清她內心的疑惑。
他這人冷僻又專斷,既是認定的事,任旁人有再多說法也進不了他的耳。
打一開始他就將她瞧作仇人之女,不容她為父親多作辯解,有仇報仇、以怨償怨,他該是不屑再同惠炎陽多說什麼才對啊!悄悄握拳,磨蹭著裹傷的布條,有意無意地瞥向他破裂的袖子,她喉中堵堵的,氣息忽而濃了。
傅長霄哪裡知她思緒轉折,沉聲再問一次,惠炎陽終於撇著慘灰的唇擠出話來。
「是……我、我識得他。」
「那傅敬東呢?你更不可能忘記吧?」
「傅、傅敬東……」額際冒冷汗,眉峰糾結。「滄海傅家……傅敬東……」
「是,滄海之地的傅敬東。當年你與傅敬東比試武藝,說好是相互切磋、點到即止,未了卻對他下重手,致使他傷重身亡。」傅長霄稍鬆指力,讓他得以喘息,繼而問:「那場比試確實是白起雄所安排的,是不?」他很懂得如何折騰人,剛放鬆的指勁猛又施力,陡弛陡緊間教人痛楚難當。
白霜月咬住下唇,強迫自己看著。
惠炎陽面色慘白似鬼,斷斷續續地哼著氣。「是、是……是他安排的……他說,傅敬東是他拜把兄弟,我也是他拜把兄弟……彼此竟、竟然無緣得見,常是失之交臂,所以……所以就特意安排了那場比試……」
聞言,白霜月揚眉瞠眸。
「我爹與你曾是拜把兄弟?!」
她不能置信,把傅長霄適才的告誡拋到九霄雲外,矮身下來蹲在惠炎陽身側,沒暇理會那雙瞇緊的琉璃深瞳,緊聲疾問:「我從未聽我爹提過,他和身為武林盟主的你有過交情!『白家寨』雖與中原互有相通,但大都是與幾個武林世家或江湖豪俠私下交往,如湘陰的『刀家五虎門』、開封的『年家太極』、衡陽的『南嶽天龍堂』等等,可我從來不知,我爹他……他與你曾是知交?」
惠炎陽吸氣、呼氣,暈也難暈,因深入臂肉的爪手不允他失去知覺,似乎他若不答話,那痛就得厲害雙倍。磨磨牙,他瞪住白霜月,費力說道:「白起雄他、他……大好的利益橫在前頭,還不知把握……滄海傅家啊,西塞八條金銀寶石礦脈,那可全是白花花的銀子哪……得先除掉傅敬東,必得先除掉他。你爹一開始還以為……以為我當真是失手才將傅敬東打成重傷,直到後來,我需得有他領路,才知滄海之地傅家堡的位置所在……」
「我爹不會答應的!倘若他知你意圖不軌,依他性情,斷然不會允你!」白霜月堅決道。見惠炎陽五官皺擰,似一口氣快提不上來,想也未想已傾身替他拍撫,怕他一旦暈了,釐清真相的事又得擱下。
她的手腕猛地被拙住。
呼息陡緊,她抬起墨睫,傅長霄正沉著臉,額角太陽穴隱約跳動著,目中告誡意味濃厚。
費了勁兒也沒能甩開他的鉗握,內心焦急不在話下,她傲然瞪回去,清聲嚷道:「我爹不會允的,你們傅家人不要看輕他!你放手!」
傅長霄抿唇無語,瞅著她因心緒起伏而泛紅的容顏,那清脆卻執拗的嗓音擂鼓一般,重重敲擊他的胸房,竟教他生出莫名的……罪惡感?!
荒謬!
他眉間成巒,攏得老高,心裡翻滾著成串詛咒。
沒遵照姑娘的意思放開那只秀腕,另一邊倒是撤開了爪指,指上猶帶鮮血,忽地往惠炎陽胸前連點幾下、陡然一拍。
「唔!咳咳咳……」堵在胸中的悶氣終於吐出,惠炎陽喘息著,也不知神智究竟還清不清楚,只聽他氣虛低喃:「白起雄不答允,山、山不轉……路轉……就讓他急巴巴地趕往滄海傅家……報、報信,呃……呵呵呵……他去報信,咱派人盯緊他,日日夜夜地盯緊他,他也不知啊!呵呵呵……那一晚,傅家堡好大的火……好、好大的火……白起雄懊喪不已,又能奈我何?他不願為我所用,能幫我的人多得是……江湖上隨意號召,以義為名,私底下以利相誘,呵呵……要人低頭又有何難?是白起雄不識時務,他……不識時務……」
白霜月心跳飛急,與傅長霄的幽深雙目對望了眼,倏地又問:「所以,是你使了伎倆?你故意把欲對傅家不利之事讓我爹知曉,後又派人跟蹤?你利用我阿爹!你、你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