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了一番氣力,在孩子們的協助下,白霜月終於在男人身上做好所有足教姑娘家臉皮暈騰騰冒熱的事兒。
格裡和芬娜幫忙把換過三回的熱水和幾塊用過的巾布拾收走,故悟大師亦遣來一位信得過、口風也緊的小師父送飯菜過來,白霜月要孩子們先吃,自己則留在地窖的這一邊繼續照顧病人。
她還得幫他重新上藥。
地窖的建造其實頗具巧思,分幾個小區塊,中間有通道相連,四處的石壁頂端皆留有通風用的小洞,但仍是異常幽暗,即便外頭天光大亮、日陽和煦,裡頭仍得點上酥油燈或燃起燭火才能視物。
為檢視男人腰側的刀傷,白霜月移來好幾盞燈和燭台,把位在角落的床珝茩茬q體明亮,男人僅著中衣的修長身軀亦包裹在跳躍起伏的火光下,如此靜謐謐、宛若一抹幽黃火影,那身形竟有些兒不真實,而那張睡著的臉龐鬆弛一切剛硬的線條,眉峰舒展,唇瓣略啟,無害無辜。
想些什麼哪!
拍拍溫熱的雙腮,她寧住心魄,不再教腦袋瓜裡盡裝些古怪思緒。
將手浸在新打來的熱水裡,溫潤著指尖,拭淨水珠後,她小心翼翼地撩高他左側衣角。
適才為他擦拭身軀時,已先將昨日裹上的藥取下,少掉衣物遮掩,那道刀傷顯得些許猙獰,傷口週遭紅腫的狀態雖消退大半,但被毒素侵蝕過的膚肉仍呈現深紅色澤。
據故悟大師所說,毒是從「雲南彩蛛」身上提煉而出,除服下解藥外,還得一段時候調養,才能將毒素全然排出。只堂堂武林盟主,受多少名門正派所擁戴,原來也會使這下三爛的把戲。她越想越驚,只覺一切嘲諷至極。
低垂小臉,幾縷青絲在秀額上飄動,她專注地為他上藥。將藥抹勻、覆上淨布後,她費了些功夫作好固定,把纏布細心地打著一個小結。
額面因忙碌而滲出薄汗,她輕吁口氣,才舉手要拭,一股強悍的力量就發狠地抓住她的手腕,又是那種握得她腕骨幾要碎裂的蠻勁。
她左胸一撞,也不喊疼,在火光舞弄中直勾勾地瞪住那對瞠大的琉璃眼。
男人瞳底倒映點點火焰,一時間像認不得她,辨認許久後,直到他的目光重回到她沉靜的眼底,有什麼被牽動了,他的手勁才陡鬆。
「我說過沒有?你有一雙好驕傲的眼……是五官當中最最好看的……」
他的低語如歌呢喃,白霜月氣息微促,唇掀了合、合而掀,如離水的魚兒要搶那麼一點點養命氣般,心亂氣動,兩腮不由得浮暈。
傅長霄翻身欲起,稍妄動,腰側立即興起劇痛。
悶抽了聲,他渾身一凜,連腦子也整個痛醒過來,霎時間,所有的記憶回籠。
他記起事情的前因後果;記起自己受傷、中毒;記起為防毒氣攻心,自己當下連封腰側和中宮幾處穴位,提住一口氣奔回「延若寺」,還帶回兩個小鬼頭;記起……她鼓起勇氣地來到他面前,扒開他的襟口,就為確認他胸央的血痣。
……滄海傅家嗎?我聽過你的名字,若我記得沒錯……
你便是傅長霄。
已有許久時候,他的名字不再被誰喚出,久到他當不聽見她輕嚅出來,竟荒謬地感到一陣陌生。
帶著女子淡香的身軀忽而傾近,細瘦臂膀撐持著他的寬肩和胸膛,聽得出焦急的語氣在他頭頂響起——
「別亂動,腰側的刀傷深且長,傷口不好處理,一不小心又會滲血出來。」
小手輕推著,試著要他躺回,他抿唇不語,按著她雙臂的力道順勢躺下。
他斂睫,任由鼻中、胸中充盈著她獨有的幽香,那氣味疏遠又豐盈,幽柔卻又凜傲,每每纏繞於心,總教他思及雪峰之下才有的傲霜花。那花瓣潔白勝雪,既小又嫩的蕊心底下是直挺挺的脛骨,霜風雪冷,它猶原靜綻。
他心醉那樣的傲氣,又為自己的心醉感到可笑。
他才是大權在握的那一方,隨手捏折,揉碎滿地潔辦,甚至連根拔起,再強韌的傲氣也要屈折。
驀然間,他單臂疾揮,在女子正欲撤開時,一把摟緊那香馥身子。
傷處疼痛再起,他渾不在意,精壯身軀隨即翻過來,將她壓制在自個兒底下。
他腰部以下幾是緊貼著她的柔軟,有力的雙腿分別擱在她大腿兩側,豐豐夾住。
白霜月只覺一陣暈眩,待定睛瞧清,男子的臉已近在咫尺,就懸宕在那兒。
他的四肢困住她的四肢,連呼吸亦要侵佔,她合起眼,調整心律,沒想到適得其反,眼睫一閉,男性的氣味、體熱和膚觸反而加倍易感,她心顫如波,鳳眸忙又睜開,避無可避地墜進那兩潭銀藍中。
在心底深處的深處,連她都不敢多想的深處,忽地鬆了口氣,模糊慶幸著,他沒在此時使迷魂之術。她不曉得自己是否還有充余的傲氣,去衝破那雙琉璃眼掀起的迷魂浪潮。
要反擊並非不能,她大可奮力掙扎踢踹,直攻他腰側的傷處,但此一時際,許多事與以往不同了,那些隱密的底細、陳年的恩怨已一一揭露,她想知,他心裡究竟有多少算計?
「所以,你全知曉了?」他長髮垂散下來,與她四散在榻上的烏絲融作一色,利目峻顏,隱隱透出野蠻的氣味。
儘管他問得極淡、模稜兩可,白霜月仍一下子便抓到他話中之意。低應了聲,她小心翼翼地呼息,努力持平嗓音道:「我不知道我爹當年做過什麼,但不管他做下何事,這些年,他其實已受夠良心的譴責,尤其自我娘過世後,他幾是每夜都得喝得醉醺醺才能人眠。酒喝多了、醉了,就說著我聽不懂的話,有時笑、有時哭,有時指天罵地,有時又瘋瘋癲癲……我爹要真對不住你們滄海傅家,那他也夠苦了,夠了——呃!」她細嫩的喉頸猛地落入他的掌握。
修長五指微微捺進她的頸肌裡,她的下巴不禁隨著他的力量抬高,呼吸變得窘迫,她看見他眼底的火苗陡地竄騰,爍躍著讓人心驚的輝芒。
「白起雄幹過什麼,你不知道嗎?」揚唇,似笑非笑的弧度,靜泌出嗜血的神氣。「我爹將他視作至交,他卻合外人之力,欲奪傅家在西塞雪原與滄海之地的一切。」
「沒有……」白霜月艱難地擠出聲音,兩眼不服輸地睜得清亮。「我爹不是這樣的人,他沒有……」
「他有,而且幹得十分徹底。知道我爹喜愛與人切磋武藝,他先是安排一場比試,對方好大的來頭,就是當今武林盟主惠炎陽。在比武場上,明明說好了是點到即止,我爹敗了便敗了,惠炎陽卻下手不留情,致使我爹身受重傷,心脈大損……」傅長霄雙目瞇起,遲遲未加重手勁。他摸到她粉頸的細潤,也感受到那細潤底下奔流的血脈。
她緊張、駭然驚懼、嚇得魂不附體了嗎?
她是該害怕。
他要她一條小命,折磨得她生不如死,簡直易如反掌。
他神情冷然,像冰封過好幾季冬的湖泊,週遭儘是無邊的幽靜與沉寂,忘記春天何曾來訪。
那低嗓極沉,靜徐又道:「比武後三日,我爹傷重不治,棺木剛由中原運回滄海之地,是夜,傅家堡即驚傳大火,火隨風勢,一發不可收拾。『白家寨』的大姑娘如此聰敏,故事說到這兒,應該猜得出這場大火背後的指使者為誰吧?」
白霜月唇瓣略顫,臉容有些許蒼白,但仍緩而清楚地吐出一句話!
「我爹不會做這種事。」
傅長霄勾唇笑得詭譎,慢吞吞地道:「是惠炎陽指使手下暗夜縱火的。」
果真不是爹!提得高高的一顆心稍微平穩下來,但她還來不及將堵在胸中的悶氣吁出,卻聽見男人又道——
「但傅家堡的所在隱密無比,滄海之地縹緲無境,倘若不是你爹指引,惠炎陽絕不可能如此輕易闖進!」
第七章 恨極何須不辭手
「不可能!」白霜月衝口而出,心沒高懸,卻是重重地往地面撞落。
「它已經發生。事實便是如此,無須可不可能的猜測。」傅長霄冷笑,似乎對她急辯的神態早瞭然於心。
不知是否毒未盡清,抑或體力仍未恢復,狠絕地吐出塵封許久的恩怨後,他目眩心悸,有一瞬間竟看不清底下僅離一個呼息的女子臉容。
他神魂陡凜,下一刻,又迷惑起自己這般慌亂的心緒從何而來?就只為了看不清她嗎?
可笑!荒謬無端的可笑!
狠狠咬牙,冷峻臉龐不由得傾得更近,他的唇已觸著她的嘴角和膚頰,耳中清楚竄進她的音浪,透著一抹壓抑的嗚咽和莫名的執拗,刺激著他。
「一定有誤會……我爹……他是好人……你、你誤會他,你根本沒給他解釋的機會,就、就指說是他……你不公平……唔唔……」所有的話一字字全消逝在男子加重力道的五指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