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暢快得很!唔……你不嫁,要悔婚,那、那也好……也好啊,咱們父女倆就留在西塞,守著『白家寨』,等那人……爹要沒能等到他,你接著往下等……那人會來的,總有一天會來的,呵呵……再喝……」
「等他來,然後呢?」
「然後……把該他的,全還他……」
幾回醉酒,爹都話中有話,她當時沒放在心上,以為爹只是思念娘親,心緒低落,所以不禁胡亂言語,作不得真的,而今細細回想那些片斷,才豁然醒悟。
羊兒拿著羊毛在她身側蹭擠,棕黑色的鼻頭學著狗兒般隨處胡嗅,她小手下意識地摟著羊、揉著它軟綿綿的細毛,思緒悠蕩。
此一時際,通道木門那兒似又傳來聲響,白霜月一開始並未留意,是見故悟大師忽地側目,才跟著揚睫瞧去。
銷聲匿跡整整五日的男子終於現身了。
推開那扇厚實的木門,天梟修長的身影佇立在乍颱風中,髮絲凌亂了些,隨風張揚、翻凌,面容略帶風霜,兩腮與顎下甚至冒出淡淡的胡青,為斯文俊柔的五官平添不少粗獷味道。
他一語不發,眼神隱晦莫名地瞥了故悟大師一眼,跟著沉沉凝向縮在矮牆下那團纖影,先蹙眉怪異地盯著那只放生羊,似乎頗納悶它怎會出現在此,最後,琉璃眼又緩移,轉至女子的秀顏,一瞬也不瞬地與兩道清潤的眸光相接。
「你回來得正是時候,今兒個有牧民送來新鮮的青稞,就缺個人幫忙磨粉作餅。」故悟大師笑笑道。
天梟仍面無表情,薄唇淡抿,兩隻眼根本除那姑娘外,哪兒也不看。
是了。紅塵男女,情本多嬌,出家人還是少管為妙。
明白自己太多餘,故悟大師灰袖略揚,忽而對羊兒招招手,說也奇怪,那頭放生羊像被迷了魂似的,聽話得很,立即咩咩叫著掙脫白霜月的懷抱,隨在老僧灰袍身後,一塊兒往下頭通道走掉了。
頂樓平台上儘管尚有兩人,卻靜得只聞風聲。
敵不動,我不動。這原是白霜月的做法,但今日情況顯得很不一樣。
男人佇足不動,她卻起身朝他步近,裹身擋寒的薄裘毯落在石地上,她並不去拾,只把眸光鎖住,筆直對他走去。
天梟心中微訝,五官沉凝依舊,垂目斂眉等待她接下來的舉動。
她在距他半步左右停下,渾無懼意地仰起臉兒,她驕傲的眼深幽幽的,像是不自覺間也已練就迷魂法,有意無意地對他催動著。
「我要看你的胸。」她天外飛來一句,咬字清晰無比,膚頰白裡透赭。
天梟雙目細瞇,將瞳底亂竄的兩抹燦輝逼得加倍銳利,瞪住那張僅及自個兒顎下的秀顏,猜測著她的意圖。
不管他肯或不肯,反正她是打定主意非看不可。白霜月銀牙暗咬,小手已往他身上探去。
她一手摸索男人腋下的繫帶,一手拉扯他的前襟,試了幾回,好不容易才尋對方法,待解開兩處繫帶,她呼息頻亂,動作更是急促,把他的襟口扯得鬆垮垮的,連帶裡邊的中衣也拉得大敞。
天梟不動如山,由著她在光天化日不對他伸出「魔爪」,他眼神變得深濃,嘴角吊兒郎當地勾勒著,幽冷問:「所以……你是答允了?我為你奪回『白家寨』,你從此是我的?」
漂亮的燦眸迅速地瞪了他一眼,她雙腮如花,咬唇不語,手仍繼續作亂中,直到男人那片淡泛古銅色澤的闊胸展現在前。
她緊抓住他兩邊衣襟,抓得好用力,把布料擰得發皺,大氣也不敢喘地盯著他的裸胸看。在男性的兩乳之間,正是膻中穴的位置,有一顆米粒大的血痣。
爹在醉酒之後才會提及的那人,當真來到自己身前了,這一切皆是真的,並不是爹醉後的胡語。
震驚、愕然、不知所措,如此的心緒彷彿早都沉澱過了,如今迷惑盡散,真相大白,她有種奇異的、如釋重負之感,淡淡慶幸著,至少啊至少,她無須再幫爹等下去,因她已等待到他。
極淡地一笑,她看向他,幽瞳傲氣不變,卻已無戒備之色和較勁兒的意味,只菱唇輕啟,徐聲道:「『白家寨」欠你們滄海傅家的,要就儘管取去,何須這般捉弄人?」打一開始便耍得她團團轉,不累嗎?
男人俊容微乎其微地繃緊,五官頓作凌厲,左胸震動略顯,那顆血痣亦隨之起伏。他的熱息陡地噴上她的頰,低嗄質問:「故悟老……僧,適才對你說過什麼?」
她知道,他其實想罵住持師父「老禿驢」或「老傢伙」,但硬生生改稱「老僧」,見他磨牙切齒、神情陰鷙,不知怎地,她竟有幾分師出無名的得意。
唉……怪啦,也不曉得有啥兒好得意的?
內心悄歎又苦笑,她靜瞅著他,道:「不是住持師父說過什麼,而是我爹對我提過的事。斷斷續續、零碎散亂的,我已然記起了。滄海傅家嗎?我聽過你的名字,若我記得沒錯……」
略頓,她秀睫掀了掀,似在思索,然後嚅唇又喃:「你便是傅長霄。」
第六章 凜傲霜花自有情
據聞,滄海傅家的先人原是中原漢人,年少時遊歷大江南北,看盡山川海原,最後選擇落腳在西塞山麓更過去的西邊滄海之地,久住而下。
傅家兒女長期與異族通婚,外貌早不若中原漢族的黑髮、黑眼、黃膚,然而傅家每代的嫡系長子,胸前兩乳之間定留有一顆血痣。
三、四十年前,滄海傅家靠著天生對尋找礦脈的卓越能耐,僅在西塞高原上便開發出八條礦藏量驚人的寶石與金銀礦脈,兼之與西方外族互通有無,固定將中原物產往外運送,再把外地新奇罕見的玩意兒引入中原,當時的滄海傅家堪稱富可敵國。
財力雄厚的傅家對滄海之地與西塞高原上的各少數民族向來善加照顧,回饋良多,如幫助牧民過冬,有組織、有計劃地發展畜牧之術,甚至在背風山面,引融冰之水用以灌溉作物的法子,據老一輩人的說法,亦是在那時開始嘗試,而後再慢慢改進、變化的。
二十年前,傅家遭逢劇變,先是主爺傅敬東在一場武藝切磋中,敗在對方手下,卻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
跟著,不知哪裡惹來的仇家,位在滄海之地的傅家堡遭人縱火,一夕間家園盡毀,堡中僕役和丫鬟雖盡數逃出,但大火過後,全然不見傅家人的蹤影。
一度,關於滄海傅家的傳言甚囂塵上——
說他們在大火的當晚全給仇家擄劫走了,被帶到極遠、極遠的地方,永遠也回不來。
又說他們其實早在那一晚,便被燒死在堡中的某處,只是沒教人給找著。
還說,他們根本不怕大火,堡中地下暗道四通八達,要逃出生天簡直易如反掌。
「所以,我爹猜對了。」扯緊他前襟的十指終於鬆弛,白霜月晃晃小腦袋瓜,似乎思索著該如何斟酌字句。「傅家人到底從那場暗夜大火中逃出了。既逃出生天,必能捲土重來,我爹說過,滄海傅家的兒郎天生是尋礦脈的能手,若要重建傅家堡,回復當年風采,絕非難事。」
許多事得努力細思、回想,然後拼湊起來,猶不能得窺全貌,全怪她幾回聽爹酒後醉言,也沒認真記在心上,好幾段就這麼亂風過耳、邊聽邊忘。
她幽然又歎,正欲放開他的衣襟,男性大手驀然一扣,粗魯地握緊她一隻軟荑,壓在他兩乳間那顆微突的血痣上。
他的體溫灼燙得好不尋常,沉靜得瞧不見底的琉璃眼似在凝聚風暴。
他抓得她小手發紅、發疼,力道若再繼續加大,說不準真要掐碎她的手骨。然而,他另一手卻無端輕柔地碰觸她的左頰,像在確認她先前挨摑的瘀腫和擦傷是否全然消退了。
白霜月被他的舉止弄糊塗了,但他的觸摸倒教她想起,之前還以為他又拿怪藥要把她的左頰塗出抹不去的痕跡,如深烙在她腳踝上的殷紅細圈那般,害她心裡又驚又惱,忍不住竟紅了眼眶。結果,事實證明那凝脂果然是佳物,短短時間便消紅去腫,恢復她原有容貌,肌膚甚至更為細滑。
即便知道他的底細,她仍是摸不清他究竟有何想法。
「你打算捏碎我的手洩忿嗎?」忍痛,她嘴角淡翹。
她不怕他的。
不管接下來得面對什麼,她只怕自己因他而生浮亂的心緒,而這心緒只許自知,她仍在靜觀其變,不明白那意味究竟是何。
男人的陰沉神色有增無減,輕觸她左頰的指改而捏住她的下巴。
他頭傾近,瞳底跳著兩簇琉璃火。
秘密被揭開,她不怕死地捋虎鬚,以為他欲將發怒、發天大的怒火,會狠狠地抓住她咆哮、撂下狠厲的話,又或者對她動手,傷害她、折磨她,把滿腔忿恨往她身上傾洩,然而,他卻僅是瞪住她,瞪了許久,那表情像要把她撕吞入腹,又躊躇著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