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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典心

  他結識的人,遍佈天下,連當朝宰相公孫明德,都倚重他的深謀遠慮,兩人成為莫逆之交,相約每旬相聚。

  宰相的府的深處,有個偌大的庭院,園中有著涼亭,亭內的石桌上淺刻著棋盤,盤上的黑子白子熱戰方酣,雙方棋術在伯仲之間,即使每隔一旬就相約對弈,持續了多年,也總難分出高下。

  石桌兩旁,持白子的是沈飛鷹,持黑子的則是公孫明德。兩人在對弈時,交談的內容,聽來雖都是瑣碎小事,實則每次問答,都另有深意。

  「準備好了嗎?」灰衣黑衽的公孫明德,氣度冷若冰山、靜如深海,伸手取了一枚黑子按下,視線抬也不抬。

  沈飛鷹語調淡然。

  「萬事俱備。」

  「很好。」

  「各地情況如何?」

  「南方確定無事。」放眼國內外大小事,他都瞭然於心,記得清清楚楚。「苗族公主下嫁大風堂,錢家么女又是苗王的漢妃,五十年內可不用費心。」

  「北方尚稱平靜。」沈飛鷹接話,對天下事的瞭解,不輸當朝宰相。「只需一位猛將鎮守,十年內可保太平。」

  「問題是,西方政變後,窮兵黷武,風暴蓄勢待發。」

  「那不過是疥癬之疾。」沈飛鷹伸手,直指棋盤中央,語音雖輕,卻萬分肯定。「目前,最該提防的,是國內有人以無憂王為名,以重金利誘各方人馬,如此裡應外合,終將成為心腹大患。」

  公孫明德抬起頭,望著朗朗天際。

  「看來,今年也該是個豐年。」

  「近十年來,都是豐年。」

  「但是,幾年之前,糧價卻有了變動。」糧價才一變,他就有所警覺,不以官方名義,而是讓沈飛鷹派人明查暗訪。

  「東南幾州的糧價,從那時就一年一年的漲了。」沈飛鷹將白子,挪到棋盤東南處,那兒皆是白子,無一枚黑子。

  「東南各州,乃是魚米之鄉。」

  「但是,沿海三州的糧價,卻比京城貴上一倍有餘。」

  公孫明德的嘴角,揚起一抹淡笑。「東南三州的刺史,如此處心積慮,可見得是要做大事啊!」

  「若不是刻意縱容,也不足以茁壯至此。」沈飛鷹一語道破。

  「有些事,就是得養著,不論是好事,抑或是壞事。」他語氣悠然,半點不驚。「既然,西方拿銀兩,唆使三州刺史貴價收糧,富了當地百姓,咱們總也不好意思拒絕,把那些白花花的銀兩往外推。」

  「但是,從去年開始,西方就以賤價,賣給東南三州戰馬與兵器。」沈飛鷹抬手,將更多白子,迭在己滿的棋盤東南處。

  天下各事,看似獨立,實則息息相關。

  「繞了遠路,想以奇襲取勝嗎?」

  「另外,三州刺史還每年贈與海皇,千萬兩白銀以及奇珍異寶,刻意想跟海皇結盟。」他的手指向棋盤之外。

  若是將棋盤比做皇朝版圖,沈飛鷹所指之處,就是東海的遼闊汪洋,皇權所難管轄之處。

  十幾年前,就有人自稱海皇,佔據東海三十六島,集結大大小小上千艘海船,割據東海一方,勢力銳不可擋,不論國內國外的商船或官船,經過東海時都畏懼不己。

  「若是海皇點頭,願意提供協助,那我們就無勝算了。」公孫明德說道,說得輕輕鬆鬆,半點也不緊張。

  沈飛鷹抬起頭來,看著多年好友,心裡早有了底。

  「你的袖子裡,還藏著什麼棋子?」

  果然,公孫點頭。

  「是有一枚。」

  「管用嗎?」

  「絕對管用。」公孫說道。

  沈飛鷹點頭,不再過問,不經意瞧見,好友的寬袖下,有著幾枚紅印。很明顯的,那都是女子的吻痕。

  「看來,公主在龍門客棧中所學的,已經能學以致用了。」他緩言說道,薄唇上有淡淡的笑意,難得出言取笑。

  公孫揚起眉來,自然不肯示弱。

  「她可不是一個人聽課的。」有來有往,才顯得友誼堅固。

  被戳中心中最弱處,沈飛鷹臉色一僵,不再多言,逕自將棋盤上的棋子,重新排回兩人先前對弈時的棋局,再度拾起白棋。

  公孫卻有意無意的,又補上一刀,笑中帶歎。

  「楚姑娘真不愧是花魁。」

  白棋,落下。

  一時之間,兩人皆無語,四目都看定那白棋。

  因為,棋術高強的沈飛鷹,竟然將白棋落在,一處極為不利的地方。眼看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這局棋無須再下,白棋已無法反敗為勝。

  極為緩慢的,公孫抬起頭來,望向面無表情的好友。

  沈飛鷹沒有抬頭。

  「公孫。」他道。

  「嗯?」

  「閉嘴。」

  堂堂當朝宰相,被如此無禮對待,卻是半點也不怒,僅以深深的笑意,回應好友難得洩漏的惱怒,只差手邊沒有紙筆,否則還真想當場繪下,好友此刻的表情,作為日後憑證。

  舍下棋盤上的鐵證,沈飛鷹站起身來,神情恢復平淡,態度冷靜得像是方纔的一時失態,只是春日的幻覺。

  「我先定一步了。」他站起身來,不理會好友的笑容滿面,大步往亭外走去,很快的就消失在庭院盡頭。

  這一次,他走得比先前每次都快。

  第6章(1)

  洞。

  春風涼颼颼,吹過原本該是人來人往,今兒個卻因為巷頭巷尾,都被派人堵住,而不見行人的長巷。春風,也吹起獨自站在巷中,年輕女子的素雅衣衫,精工刺繡的牡丹,一會兒似綻放、一會兒似凋謝。

  羅夢獨自站在長巷中,看著眼前石牆下方,一個不大不小的洞。

  春風吹啊吹,她卻動也不動。

  她是大風堂的千金、是天下第一美人,京城裡的萬家燈火齊亮,敵不過她的嫣然一笑;春季裡的百花乍然謝落,敵不過她的悠悠一歎。當她流淚是天地變色、日月無光,連滿天的星兒都要墜了。

  只是,她的笑、她的歎,甚至是她的淚,事到如今都全無用處。

  在她眼前的,是宰相府的牆,牆下那個洞,則是一個狗洞。

  嬌貴無比的羅夢,從來沒有想過,自己竟然會有,必須鑽狗洞的一天。想當初,聽閨中密友提及時,她還掩嘴而笑,差點把手中的茶都灑了,直說荒唐荒唐。

  無奈,情勢逼人,她竟也淪落至此。

  第無數次深呼吸後,她再次確認,長巷兩頭都瞧不見這處的動靜後,才笨拙的趴下來,任由地上的灰塵沾染,昂貴如金的衣裳,悶著不敢呼吸,灰頭土臉的往狗洞裡爬。

  天、下、第、一、美、人!

  這名銜有什麼用?!

  她心裡無聲吶喊著,手肘一次一次前挪,任由落花染髒袖子,曲線曼妙的嬌軀,一寸寸爬進洞,直到連穿著繡花鞋的腳兒,也消失在磚牆洞裡。

  磚牆後是宰相府的角落,是她先前就知道的,但是——

  鞋!

  她全身僵硬,瞪著眼前那雙,樸素耐用的鞋。

  穿鞋的那人就站在牆邊,靜靜佇立著,在她艱困爬行的時候,沒出半點聲音,更別說是伸出援手,憐香惜玉的扶她起身,而是袖手旁觀,也不知道「欣賞」了多久。

  羅夢拂開妨礙視線的髮絲,揚起的灰塵,嗆得她咳咳數聲,還漫得雙眸含淚。淚汪汪的眸子,很慢、很慢的往上看去。

  有著低調的黑繡、灰袍下的男性雙肩、灰袍外的頸項,最後最後,才是那張向來冷硬硬死板著,像是全天下人都欠他銀兩、如今卻笑容可掬的男人。

  「羅姑娘,您今兒個怎麼不走大門?」公孫明德雙手後負,故意彎下腰來,好聲好氣好愉快的問著。

  狼狽到極點的她,暗自恨恨咬牙,俏臉上卻還是擠出甜笑,用最優雅的姿勢,慢條斯理的起身,將灰塵拂去後,鎮定的盈盈福禮。

  「相爺,打擾了。」嘴上說打擾,她心裡卻是想著,要不是沒有習武,打也打不過他,此刻肯定就要殺人滅口。

  「不會不會。」公孫好整以暇,慇勤探問,嘴角還是收不住笑。「大門或後門,是有什麼東西礙著嗎?請羅姑娘直說,我立刻讓人去處理。」

  「沒有。」他笑,她也笑。「是無雙告訴我,這兒有條捷徑,能瞧見您府裡最美的景致,我才會特地來游賞。」睜眼說瞎話,可是她的看家本領。

  回答起來也不含糊。「我留著這個狗洞,是為了紀念,她曾在這兒賞月觀星,沒想到她會向羅姑娘推薦。早知如此,我就該命人將這裡打掃的乾淨些。」

  「相爺不必麻煩了。」她笑得更甜,假裝顧盼張望。「啊,糟了,我從來不曾從這兒走過,怕會迷路呢!」

  「請放心,我能為您領路。」

  喔呵呵呵呵,正合她意!

  「那就勞煩相爺了。」

  「好說。」

  羅夢提著裙擺,隨著公孫舉步,兩人一前一後,從容離開「案發現場」,像是她會從狗洞爬進來,是最尋常不過的事。

  「對了。」才拐了個彎,她就低語出聲。

  公孫待客,從來沒有這麼盡心盡力過。「怎麼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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