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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陳毓華

  一小缸的陳米熱飯,一大碗素炒醃白菜絲、一盆油香光滑的五花燒肉、肉末茄子、豆腐雞蛋湯和一小盤子酥油泡螺兒,這油泡螺兒分成兩邊,模樣看似雷同,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分。

  冬天蔬菜少,比金子還貴,桌上卻有兩樣青菜,非常不容易。

  「大家都坐下吃飯吧。」盛知豫看梅嘉謨入座,招呼黃嬸和春芽也一起用飯。

  盛知豫一剛開始讓黃嬸和石伯一起同桌吃飯時,這對老夫妻是不肯的,主僕同桌共食,聽也沒聽過,可後來拗不過她,也有一半是被她收服……

  梅嘉謨因為她們同桌吃飯的方式挑起了一邊的眉。

  這屋裡就這麼些個人,誰家夫人出遠門,沒有嬤嬤,沒有精細的大丫頭,護院也沒一個,他雖然出身市井,卻也知道大戶人家是什麼樣子。

  這位少夫人基本上算驚世駭俗的了。

  埋頭吃了半會兒,就被一股腦的挾了菜,碗裡冒尖得連下筷的地方都沒有了。

  「不要客氣、不要客氣,盡量敞開肚皮吃。」

  這位夫人或許是年紀小,真的沒有夫人的樣子,他也發現這些菜真的是家常便飯,但飯菜非常可口,非常合他口味,尤其那盆滑膩香濃的五花肉,幾乎不用咀嚼就滑進肚子裡,和他以前吃過的任何一種紅燒肉都不一樣。

  這廚娘有兩把功夫。

  「梅大哥,你瞧著這紅煨肉好吃吧?」

  他真的不得不頷首稱是。

  「那你多吃點,」盛知豫隨手又給他挾了一筷子肥瘦適中的肉塊。「這煨肉有三種法子,用甜醬,或是秋油,也可以兩者都棄而不用,就譬如說每一斤肉,用鹽三錢,澆上酒煨著,也有用水,但是要熬掉水氣,不必加糖炒色,煮的時候,太早起鍋肉容易變黃,過遲就會由紅變紫,肉質軟硬,要不早不晚,恰到好處,肉塊就能紅得像琥珀一樣。

  「至於鍋蓋不可以常常掀起來,油走,味道也跟著油不見了,至於要煮到什麼樣子才好吃呢?大抵我們割的肉都是方塊,只要爛到不見鋒稜,總而言之,緊火粥,慢火肉就是了。」

  黃嬸吃得津津有味,呵呵的笑:「小哥兒,一邊用飯,還能一邊聽咱們少奶奶說菜,就連老婆子我都能多吃下兩碗飯呢。」

  「那你說說,這豬肉可以煮多少菜色?」他這是隨意考校,並不期望盛知豫能說出什麼來。

  「唔,」她轉了轉眼珠,「我隨便說幾樣好了,免得大家膩味。」

  梅嘉謨兩口吃掉那塊紅燒肉,筷子經過處,素炒醃白菜絲和肉末茄子也幾乎去了一半。

  「基本上豬肉幾乎全身上下都能入菜,豬頭二法、豬蹄四法、豬爪豬筋、豬肚二法、豬肺豬腰、豬裡肉、白片肉、白煨肉、油灼肉、干鍋蒸肉、脫沙肉、陳大頭菜曬乾肉、台鱉煨肉、粉蒸肉芙蓉肉火腿冷肉荔枝肉八寶肉菜頭花煨肉炒肉絲炒肉片八寶肉圓空心肉圓鍋燒肉醬肉糟肉暴醃肉尹文端公家風肉筍煨火肉燒小豬排骨……羅蓑肉、蜜火腿……」她說得興高采烈,青白的臉難得漾起淺淺紅暈,一口氣說完,灌下一碗湯。

  梅嘉謨已是目瞪口呆,很想開口叫她慢一些。

  少說二、三十樣的菜她竟隨口拈來,一般女子不會必備這樣的「常識」,她到底是怎樣一個女子?

  第4章(1)

  「那這是什麼?」他挾起上頭紋溜像螺獅兒一般的點心。

  他本來應該快快吃完,快快走人的,這會兒竟還坐在這……還問人家這是什麼點心,這不像他會做的事。

  「這甜食叫酥油泡螺,鹹食叫酥油鮑螺,甜食麻煩些,要先把牛奶倒進缸裡,煮成奶渣,然後使勁的攪拌,分離出奶油,摻上糖,要能摻上蜂蜜,香氣會不一樣,凝結以後,擠到盤子上,一邊擠,一邊旋轉,底下圓,上頭尖,螺紋一圈又一圈,就成了。」

  感覺就是很費工的點心,梅嘉謨吃了一塊,果然像她說的那麼好吃。

  「至於這鹹食,叫酥油鮑螺,鮑魚的鮑,它簡單些,一樣的麵粉、奶油製成酥皮,搓成鮑螺狀,並將邊緣捏出螺旋狀,或煎或烤至金黃,我也考慮過拌上青蔥也許有不同的風味,只可惜現在隆冬,青蔥不可得,這東西要趁熱的時候吃,熱食酥香,不過冷了也不怕,搭上濃茶,別有一番滋味。」

  「我家小姐很厲害的,說得一口好菜,不過,菜是婢子煮的,作法都是小姐指點……我們家小姐為了弄這酥油泡螺可把黃嬸存了好久的一點點奶渣、糖給用得都見底了,黃嬸差點翻臉。」春芽笑吟吟的說。

  黃嬸心裡那個捨不得啊,只差沒抱著心肝喊痛,不過,小姐做好時,香氣四溢,她們都各得了一塊,黃嬸本想留給石伯,小姐卻說她已經替石伯留了他那一份,黃嬸小小口的吃了那酥油泡螺,眼睛越吃越亮,最後還問小姐什麼時候還要做,她想來打下手。

  梅嘉謨看著盛知豫那沒有扒多少飯的碗,卻見她雙眼亮晶晶的,她的眼睛既不嫵媚,也不妖嬈,甚至顯得有些清冷孤僻,可是此時,卻熱烈得像兩顆燃燒的黑寶石,她臉上那幾個白點莫非是因為下廚濺上的麵粉?

  她為了這一頓飯,忙和了半天,就為了感謝他那一筐不值錢的炭?

  他久居那只見輸贏,血肉橫飛的地方,以為自己早不為任何感情勾動,可這份難言的溫馨在五臟六腑轉了一圈又一圈,熨燙得他全身上下都徹底的放鬆下來,在這裡住下後那些索然無味的幾個月,忽然覺得都沒什麼了。

  「我從未聽過奶油是何物,你又是如何得知這東西和作法的?」

  「我病了很久,下不了床哪裡也不能去,所以,拉里拉雜的話本子看了不少,自然沒少研究食譜。」她不諱言,自己那纏綿病榻的十幾年只有靠書本來打發時間,有一部分還是少見的珍本,她的私房也都花在那上面。

  珍本不好搜羅,耗費人力物力,比金子還貴。

  春芽本想問小姐,她生病受傷的期間多是昏迷,哪來的看書打發時間?但是她想小姐這麼說一定有她的理由,無論如何,來到別院的小姐比在伯府裡的時候要有趣活潑多了,不只會說得一嘴好菜,心情好的時候還會說故事給她聽,白天的「蘭陵王」聽得她欲罷不能,一直問後續、後續、壞人、壞人呢,只可惜小姐賣關子說明天待續,哎喲,那麼好聽的故事,幹麼要吊人胃口?晚上她一定會睡不著。

  飯後,盛知豫把最後一塊酥油鮑螺用油紙包了讓梅嘉謨帶回家,給他充作早飯。

  他也不客氣,道了謝,便離開別院。

  盛知豫吃完早飯,喝了早茶,也不磨蹭,親自去給昨夜才回到家的小毛驢餵了一把秸稈配著玉米粉豆粕,看它高興得齜牙咧嘴,張口大嚼,她順著小毛驢的毛摸。「趕緊吃飽,我們等會兒還要出門,勞你再跑一趟好不好啊?」

  昨兒個因遇大雪阻了回來的路的石伯,一聽到盛知豫還打算出門,把頭搖得像波浪鼓。「使不得啊少奶奶,這種天氣,別說路不好走,從這裡到縣城可要足足走上一個時辰,少奶奶還缺什麼東西,交代小的去買就是了,您是什麼身份,這樣拋頭露面的,小的沒辦法向大少爺交代。」

  「石伯,大少爺的面子也好,我的身份也好,人在落魄潦倒的時候,是沒有所謂名聲的,我現在的日子是從填飽肚子開始,至於臉皮那種東西,太當回事很難活下去,再者,人存活於世,只要不做傷天害理的事,憑著自己的勤勞和智慧,在任何人面前都能抬頭挺胸做人,那時候,你想要的尊嚴和名聲才會來到你身邊,石伯以為呢?」

  「都怪小的人微力薄。」他慚愧極了。

  「石伯千萬不要這麼說,你或許不知道我娘家開的是繡莊,這繡活我還有點把握,我來的匆忙,身邊什麼都沒有,想掙錢,總得先把需要的東西買回來,趁今日放晴,看起來雪勢會停上好一陣子,若是你不放心,勞你趕車,到縣城再放我和春芽下來便可。還有啊,雖然說身為一個深宅大戶的主婦是應該守婦道,不要拋頭露面比較好……」

  石伯以為她改變了主意——

  哪知道盛知豫輕飄飄的接了下去:「不過……拋頭露面偶爾為之,有益身心健康。」

  石伯一半明白,一半迷糊地道:「少奶奶說得很對。」

  昨晚臨睡前,她終於抓到從腦子裡閃過去的念頭是什麼了,她翻找自己的嫁妝箱底,在最舊的那個箱子找出一本用油紙層層包裹的發黃冊子,那是祖母在她嫁入伯府之前交給她的手札——《露香園顧繡譜》。

  她一頁一頁的看了一遍,直到天光。

  那繡譜,是祖母一生的心血,每一個繡樣,她年幼時都曾再三反覆練習,熟爛於胸,只是重生前的那些年,她一直任它荒廢在自己的箱子底下,別說拿出來翻閱,連繡針都忘記拿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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