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為免被兩個小鬼氣到腦筋無力,提早退化,他開始利用視訊和客戶簽談合約,一個,兩個,三個……
最後,遠在米蘭的秘書竟然又開始為他安排行事歷,遙控他的工作時間,視訊會議、視訊約談客戶、視訊協商、視訊檢討、視訊、視訊、視訊……幾乎佔滿了一整天的工作時間。
「嘰哩嘰哩,嘰哩嘰哩……」
「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難得一回,兩個小鬼沒有從頭到尾地『監視』他做健身運動有沒有偷懶,中途就悄悄不見人影了。
起初,邵士辰還樂得可以放輕鬆一點,不過,他忍了又忍、忍了再忍,最後還是忍不住好奇心的驅使,運動時間尚未結束,他就自己推輪椅到處去找人,想看看他們又要搞什麼鬼了?不意卻發現那兩個膽大包天又包地的小鬼,竟然像兩隻小老鼠一樣躲在起居室的牆角落裡講悄悄話。
「你們兩個躲在這裡嘰哩咕嚕什麼?」
聞聲,兩個小鬼嚇了一跳地猛然轉過頭來,看見是老爸,又鬆了口氣似的聳了一下肩。
「也沒什麼啦,我們只是在討論,老爸為什麼『不敢』裝義肢?」
「誰說我不敢了?」
「那為什麼不裝?」
「我不喜歡。」
雙胞兄弟倆相對一眼,又聳了聳肩,滿不在乎似的轉回頭去,繼續小腦袋瓜子湊著小腦袋瓜子,龜縮在角落裡嘰哩咕嚕—那種大聲得連聾子也可以聽得一清二楚的嘰哩咕嚕。
「他怕痛!」
「不對,我說他是怕出糗!」
「喔喔,怕摔倒嗎?」
「也可能是怕走得很難看。」
「我們又不會笑他。」
「對嘛,就算要笑,也會躲起來偷笑嘛!」
「就是說咩!」
「閉·嘴!」邵士辰咧嘴亮出兩排森森白牙,恨不得把那兩顆只會對他冷嘲熱諷的小腦袋瓜子一口啃下來,或者乾脆把他們活埋到後院裡去好了。「等醫生說可以了,我·自·然·會·裝!」
報應,這真的是報應!
為了懲罰他的忤逆不孝,也為了懲罰他的背叛戀人,更為了懲罰他遺棄親子,上天才會『派遣』這兩個可惡的小鬼來折磨他。
對,就是這麼一回事!
「厚,爸,時間還沒有到耶,你又偷懶了!」
「走,回去繼續,還要多罰你半個鐘頭!」
「……」
報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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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邵士辰抱著滿肚子窩囊氣被兩個兒子『請』回健身房的同時,如同過去兩個月來的每一天、每一時刻,貝曉茵也躡手躡腳地來到落地窗外,悄悄地自窗簾縫隙中窺入健身室內。
只見兩個小鬼一個盤膝坐在地毯上,一個靠在划船器旁,四隻眼睛毫不放鬆地『監視』著他們的父親……
「又慢下來了,你是烏龜嗎?」
「別再偷懶了,踹你喔!」
「對,父子也沒人情講!」
「還有八分鐘,忍耐一點,快!」
而他們的父親則是一臉憤怒的瞪他們一眼,再無奈地抓緊單槓,努力把自己舉起來,汗珠兒大顆大顆地自他額上冒出來,濕了他那一頭烏黑的發,也濕了他那張俊朗的臉。
他,變了好多!
記得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她才剛上高二,十六歲;而他二十二歲,整整大她六歲。
過去,老一輩的台灣人會說這是不吉利的差距,要是相差六歲的男女結婚,將來注定要分離,無法白頭偕老,這種毫無根據的迷信,現代人可能連聽都沒聽過,更別提會在乎了,可是這個可笑的迷信卻在她心中種下了一個大疙瘩。
因為,在見到他的第一眼,她就愛上他了。
無論是他那頭漆黑濃密的烏髮,或者是透著混血兒味道的深邃五官,還有那高瘦有勁、挺拔修長的身材,她全都愛。
不過,她最愛的還是他那開朗快活的笑聲。
他是俊俏的,也是性格的;是優雅的,也是爽朗的,那樣出色的年輕人,相信她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對他一見鍾情的女孩子,可是,當時她只敢背對著他,從鏡子裡偷看他,
因為,他身邊已經有個『她』了。
男的出色,女的美艷,他們站在一起是那麼的登對;男的深情,女的眷戀,他們是如此的相愛,誰也不忍心,更沒有權利要他們分開。
除了他們自己。
她對自己皺皺鼻子,再看一眼鏡子裡的他,然後目光拉回到鏡子裡的自己,她問鏡子裡的自己:你配得上他嗎?
不,配不上。
然而,兩年後,他就和她結婚了;婚後四個月,她懷孕了,然後,他就再也不曾進過她的房間;翌年,她生下一對雙胞胎,他連看都沒看上半眼,就拎著行李離開這個家了。
男女相差六歲,真的注定要分離嗎?
她不知道,或許那真的只是個毫無意義的迷信,說給誰聽誰都會哈哈大笑,半個字都不給你信,但那種說法卻在她身上應驗了。
婚後五年,他們離婚了。
他不但不要她,連孩子也不要,相信就算她說要他所有的財產,他也會毫不猶豫的全數讓渡給她,因為,他只要他的自由。
所以,她還給他自由了。
自那爾後,她就再也不曾見過他了,四年來,她也只能在報章雜誌上瞥見他的身影,見他成熟了,見他更成功了,也見他逐漸失去了笑容,失去了往日開朗的耀眼風采,她不明白為什麼,也幫不上任何忙,只能夠在心裡默默的為他祝福。
直到今天,她終於又見到他了。
但,一如當年,她依然只敢偷偷的看他,看他俐落的短髮不再,卻多了一把半長下短的馬尾;看他幽邃的眼底多了幾分滄桑與譏誚、幾分疲憊與無奈;看他豐潤的唇辦老是往下垂,再也彎不起笑容的弧度,還有他的身材……他的身材……
雖然經過這些日子來的鍛煉,他的身材已然回復往昔的挺拔有力了,然而……
她無聲歎息,為他的遭遇心痛不已,卻不敢同情他,因為同情不但幫不了他,還會害了他。
失去雙腿並不代表失去了整個人生,他還可以再站起來,再度開展另一段新生活,經過痛苦淬鏈後的生命,定然會更加燦爛輝煌,為了那可期待的未來,她和孩子們都必須狠下心去鞭策他,逼他站起來,逼他繼續往前走。
縱使當他開始往前走之後,會再度走離開她,她也無怨無悔。
「好,時間到,可以休息五分鐘了。」
「喏,喝口水吧,別太鬆懈了,待會兒還有處罰的半個鐘頭……」
貝曉茵忍不住笑了。
瞧他明明一臉的不甘心,卻又乖乖的按照兒子們的『命令』去做,再『凶狠』地放話威脅兩個小鬼。
「等我能走了,最好小心你們的小屁屁!」
「不用小心,老爸你能走的時候,我們不會跑喔?」
「……」
「老爸,要咬牙齒請小心一點,別咬到舌頭了!」
「好啦、好啦,看在你是我們的老爸分上,等你能跑的時候再來恐嚇我們,那時候我們一定會捧老爸的場,怕一下給你看,怎樣?夠孝順了吧?」
「……」
「不夠嗎?好吧,最多再給老爸你踹一腳,這總行了吧?」
「……」
貝曉茵慌忙摀住差點笑出聲來的嘴,轉身拔腿就逃,免得被抓到她在偷看。
他的表情實在太好笑了,又氣又無奈,老想鬥贏那兩個小鬼,偏偏總是無法如願,還被倒打一耙,『死』得超難看。
果然,有那兩個小鬼在,恐怕他這一輩子都別想再品嚐到自怨自艾的滋味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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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過去,孩子們開學了,雖然他們依舊每天一大清早就去『恭請』老爸起床,不過只要他們一上學,邵士辰就自由了。
即使如此,兩個多月來,邵士辰也早就習慣孩子們替他安排的生活作息了,就算他們不在,他還是會自然而然地按照同樣的生活步驟去進行,直到孩子們放學回來,再度把他丟進水深火熱的地獄裡。
只要有他們那兩張無藥可解的毒嘴在,天堂也會變成地獄!
這樣又過了一個多月,某個雨後的夜晚,邵士辰自己推動輪椅離開臥室,搭乘專為他而設置的電梯到一樓,再朝廚房而去。
大家都以為除了二樓的臥室和一樓的書房、健身房之外,他哪裡也不會去,其實這是錯誤的,只不過他都是在夜裡,當所有人都熟睡之後,才會悄悄地在屋內各處游動,或者到院子裡去靜思。
譬如這夜,他就想自己沖杯咖啡,到院子裡去感受一下雨後的氣息。
不過,尚未到達廚房,輪椅就停住了,就在客房門外,一股壓抑不住的哽咽聲自未曾關緊的門縫中傳了出來,他狐疑地皺了皺眉,隨即推動輪椅靠過去,想搞清楚那究竟是不是他的幻聽?
很快的,他聽出來了,那的確是哭聲,而且是兒子的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