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殿下,您喝多了,該當是回寢殿的時候了。」一個禮儀執事官悄悄來勸。「王子妃娘娘還等您揭喜帕呢。」
是啊,王子妃,他清新脫俗的妻,正等著他。
可他不想見她。自斗花祭那日之後,他便一直氣她,氣她擾亂了自己的計劃。
為何她要忽然暈倒?為何要令他當眾不顧一切地擁抱她入懷?眾人都以為他看中意了她,父王與母后更趁勢逼婚。
「就是她了。」父王知道他懷裡抱著的是相國大人的孫女,樂的下旨。「你倆擇良辰吉日成婚吧。」
希蕊王后亦同時笑吟吟地交代:「采荷可是我表外甥女兒,你可得對她好好疼惜,別讓她受一點委屈。」
要他疼惜她?他如何做到?
「王子殿下,請起駕回寢殿吧。」禮儀官又勸一回。
煩死了!開陽擰眉,抄起酒壺直接就口,一飲而盡,這粗魯不文的舉止看得某些自詡端方的大臣瞠目結舌。
這王子沒救了!國家能交給這樣的人嗎?他不配成王,還是寄望真雅公主扛下重擔吧!
他們竊竊私語,唸唸有詞,不能不說有些失望,原本認為至高的王位還是由男性的王室血脈來繼承為宜,但開陽王子太不成材,別說比不上近年來在戰場上屢屢建功的真雅公主,就連另一位德芬公主,至少也受封為「護國天女」,掌管國家神器。
兩位公主各擅其長,在百姓心中備受愛戴,他這個王子確是惡名昭彰,人人記得的只有他出賣至親手足的不堪往事。
希林的王位,怕是與他不相干了吧!
諸臣暗暗搖頭,目送他於禮儀官及宮女的簇擁下離開。
對於身後哪些鄙夷的視線,開陽並非毫無所覺。事實上,他感受的太清楚了。那不僅僅是芒刺而已,已如利刃剜割他。
但芒刺也好,利刃也罷,他都不在乎,挺直背脊,昂首闊步。
這些人憑什麼瞧不起他?在宮裡,誰不是勾心鬥角求生存?誰不是踩著他人的血肉,一步一步往上爬?誰敢說自己比誰都清高,不曾對不起天地良心?
得了吧,都是謊言!這世間,何曾有過真實?全是虛假……
「……王兄這就退席了嗎?」一道清越的嗓音悠悠響起。
開陽怔住,定神一看,一個聘婷女子來到他身前,一身素白衣裳,如一朵清香白蓮,容顏秀麗,淡淡含笑。
是德芬,德宜最疼愛的妹妹,希林的護國天女,也當是這宮裡最恨他的人。
開陽凝立原地,一時錯愕,良久,嘴角似嘲非嘲地一扯。「王妹莫非是來祝賀我大婚的?」
「是啊,正欲來敬王兄一杯,不想來得遲了。」德芬一頓,笑容倏地凝霜。「今日是我德宜哥哥的忌日,我為他設壇祝禱,所以才遲了。」
她是故意的吧?故意提起今天是德宜的忌日,想試探他是否會為之動搖?她希望看到他什麼反映?歉疚嗎?自責嗎?或者該隨她至德宜的牌位前,下跪認錯?
一念及此,開陽笑了,那聲音嘶啞而破碎,滿是不可言喻的諷味。
要他認錯嗎?可他偏偏不想認呢!他沒有錯,為何要認?他沒錯……
開陽笑意更冷,眼神亦如冰,雙手掐握成拳,指尖刺入掌肉內,痛著。
「我的大喜之日,正巧是德宜的忌日,冥冥之中,是否是天意作弄?你覺得呢?我親愛的王妹。」
他語鋒凌厲諷刺,德芬聽了,花容刷白,射向他的眸光隱隱含恨。
恨吧,就恨吧!是該恨的……
開陽冷冷一哂,「我好似有些醉了,王妹請自便,我這就要回我的寢殿跟我美麗的妃子行洞房之禮了!」
他狂肆地落話,狂肆地踏著踉蹌的步伐,醉茫茫地行走這,直到進了寢殿,屏退左右人等,他才允許自己站直身體,眼眸清醒綻光。
室內安靜無聲,他的王子妃鳳冠霞帔,規規矩矩地坐在床沿,臻首低垂,面容掩在大紅的喜帕後。
他倏地瞇眼,胸海一股怒意反滾成潮,顧不得禮數,也不拿喜秤,大踏步伐上前,隨手一揭——
一張妝容景致的臉蛋,顫巍巍地仰起,秋水雙眸,深情款款地凝視著他。
「夏采荷,果真是你。」他近乎咬牙切齒地蹦話。
不是她,還能是誰呢?
夏采荷莫名其妙地瞅著他,看他掩飾不住憤怒的表情,難不成期望王子妃中途被掉包?
他就這般不願娶她嗎?
夏采荷芳心微沉,胸窩一陣清冷。
「相公……」她遲疑地揚嗓。
「別這麼叫我!」他怒斥。
她怔了怔,心口微痛,「是,殿下。」
這種稱謂明白地定義兩人的關係,雖是夫妻,仍有上下之分,兩顆心之間,仍是遙遠莫測。
開陽坐在桌前,又喝起酒。
她盈盈走向他,看他心情不好,是因為自覺被迫娶了她嗎?
夏采荷悄悄咬唇,揭開桌上一籠點心。「要吃點嗎?我親手做的。」
他瞧一眼,蒸籠裡躺著好幾個糯米點心,捏成各色小動物的形狀,十分玉潤可愛。
「這是……豆沙餡的糯米粽子?」他緊著喉嚨問。
「是。」她頷首,靜靜銻他。
初次見面,她請他吃的,便是這豆沙糯米點心,他記得嗎?
他瞪她,眸光明顯不定,眼底隱約似凝聚著風雨。
她知道,他想起來了——
十年前。
夜半時分,德宜太子仰毒自盡的消息,傳遍王宮內外。
開陽自然也聽說了,是夜,他獨自幽閉於房內,坐在桌前,如一尊木頭人,動也不動。
直到過了好幾個時辰後,他才茫然起身,走出殿外,走近午後燦爛的日光裡。
這是連續數日足不出戶的他,久違的明亮。
一路上,他遇見許多人,宮女侍衛,文武百官,都對她行禮如儀,他卻知道,他們看自己的眼神不帶一絲熱誠,只有極力掩飾的警惕或輕蔑。
沒人會敬重一位出賣兄長的人,何況他出賣的還是眾所擁戴的太子。
他自嘲地尋思,漠然承受眾人批判的目光,走著走著,餓了,他這才恍然想起,似乎已經很久很久不曾好好吃過一頓飯了。
為何人在最彷徨無助的時候,仍免不了口腹之慾?他啞聲笑了,笑自己,笑這個荒謬的世界。
他晃進膳房,想找東西吃。
剛上過午膳,還不到準備晚膳的時候,廚娘們都躲懶休息去了,偌大的膳房空空蕩蕩的,寂靜無聲,他溜進去,忽地問道一股甜香。
那是什麼?他循著香味,循著食慾本能前進,來到膳房一個小旁間,簡陋的灶爐旁,站著一個小女孩。
女孩兒個子矮小,身材纖細,穿著小宮女服色,五官分明,模樣生的清秀,白嫩嫩的臉蛋粘著些許煤灰,更顯得俏皮可愛。
「你是誰?這在這兒做什麼?」開陽沙啞著揚嗓。
女孩聞聲,嚇一跳,靈動的眸子一轉,這才發現他。
「那你又是誰?幹嘛來這兒?」嘟著小嘴,對他說話的口氣不客氣呢。
小小宮女,膽敢對王子這般無禮?
開陽瞇了瞇眼,可懶得跟一名小宮女計較,也無心計較,走過來,掀開灶爐上的蒸籠,裡面蒸著幾個珠圓玉潤的糯米粽子,做成各色小動物形狀,栩栩如生,即使靈動。
「這你做的?」
「嗯。」
「什麼東西?」他未曾見過這種點心。
「沒見過吧?」小宮女很得意的介紹。「這是從唐國傳過來的一種點心,糯米團裡包的是豆沙餡。」
「豆沙?」
「就是用紅豆沙磨的,紅豆,就是詩人口中說的『相思豆』,聽過嗎?」
當然聽過,他沒好氣地白了她一眼,一個身份地位的小宮女竟敢如此老氣橫秋地「指教」他,瞧她年紀,也不過就跟德芬一樣大吧?
一念及此,他驀地呼吸一滯,腦海紛亂地想起德芬,心口一陣莫名的抽痛。
他努力排開紛亂的思緒。不能想,想了會崩潰,他不能想。
「這個,我要了。」隨手拿起一個糯米點心,吹了吹涼氣,填進嘴裡。
「喂!你這人怎麼這樣啊?」女孩生氣了。「這不是做給你吃的。」他偏要吃!
開陽憑著一股倔氣,隨手又抄起兩個糯米團,蹲踞在角落裡,不顧形象地大嚼起來,綿密的豆沙餡入口,嘗到的不是甜味,是淚水的苦與鹹。
他為何要哭呢?
女孩看著他,怔住了,走向他,傻傻地問:「我這點心做的這麼難吃嗎?」
「難吃死了!」他粗聲抱怨,含著淚水又咬了一大口。
「難吃你幹麼還要吃啊?還來給我!」女孩想搶回點心,可小手伸到一半,卻猶豫了。
這位無賴的俊哥哥邊哭邊吃糯米團,不知怎的,看了好令人心疼。
他哭著吃著,忽然噎住了,嗆咳不止,他握著拳,一記又一記地捶打著自己的胸口,那聲音,聽來好悶,好沉重。
她連忙倒水給他。「喝點吧!」
他抬眸倪她一眼,搶過陶杯,大口灌水。
這人吃相好粗魯啊!女孩尋思,蹲在他面前,習慣性地拉好裙擺,維持著優雅的一面,小小的手掌撐著小臉蛋,好奇地凝視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