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如果他的天地都是虛假,她願成為他唯一的真實。
他從未想過,有誰會對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不,或許更令他震撼的是,她竟能看出他的天地都是虛假。
如今,當她看著他,他總忍不住想,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她知道他正對她說謊嗎?或者,她也看出他的心為她而亂?
「晚膳你是跟大臣邊議事邊吃的,肯定吃不多吧?現下又過了幾個時辰,也該餓了。」她柔聲叨念著。「我試做了新的點心,你來幫我嘗嘗味道吧。」
新點心?他望著她捧來的食盒,共有三層,她打開其中一層,中間一大格盛著十數個面皮包的點心,其餘幾個小格則是各式調味醬汁。
「這是什麼?」他沒見過,奇怪地問。
「這叫『餃子』,是西域傳來的一種麵食點心,據說陛下以前打仗時曾吃過,念念不忘,我從娘家找到食譜,做了一些,你替我嘗嘗好不好吃?」
說著,她將一雙銀箸遞給他。他接過,挾起一個餃子。
「蘸點醬汁。」她指了指一格白色的乳狀物。「這是酸奶酪調成的醬汁,據說西域人都是這麼吃的。」
他依言沾點調味醬,放進最裡,咀嚼了嚼,眼角倏地一抽。「好怪的味道!」
「怪嗎?」她失望。「也對,其實我自己嘗也覺得怪,可聽說陛下愛吃,不曉得是不是就這種味道呢。」
「你沒送去給我父王嘗嘗看嗎?」
「我是想等到他壽宴那天,再給他一個驚喜,可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為何不能?」開陽挑眉。「我覺得怪,不代表父王也不喜歡,或許他的口味與眾不同。」
「是這樣嗎?」采荷猶豫,傾下身,拿指尖輕佻一點酸奶酪醬,探出舌頭舔了舔。「味道還是有點澀,該怎麼調,口感才會柔順一些呢?」
她一面思索,一面舔著手指,貓樣的可愛神態又催動了他的心韻,臉頰異常地發熱。
她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湊過來,端詳他的臉。「你臉色有點不對呢,是不是太累了?還是受了風寒?」
她伸手欲撫他臉頰試探溫度,他連忙撇頭迴避。
采荷怔住,素手凝在空中,一時不知所措,許久,方苦澀地揚嗓。「開陽,你生我的氣嗎?」
生氣?她怎會那樣想?他訝異地望她。
她淡淡牽唇,笑裡藏不住憂傷。「近來你總是躲著我,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惹惱你了?」
「你沒做錯事。」他粗聲應。
「沒有嗎?那為何你總讓我碰一下都不肯呢?還有……」采荷倏地咬牙,嬌容渲染霞色,宛如一朵嫣美的水芙蓉。這話讓一個女人實在太露骨了,可她已忍了好久。她垂斂眸,扭捏地把玩衣帶。「如果不是我做錯什麼,為何你這數個月來……少與我同房呢?」
最後一句話,嗓音細如蚊蚋,幾不可聞。
他望著她羞怯的神態,氣息收凜,心卻是管不住、猶如萬馬奔騰。「我……是因為太忙了,自從父王命我監國,日常須得經手處理的政務很多,時差忙到深更半夜,我怕……擔心擾你清夢,所以才在別處睡下……與你成婚後,我未曾再碰過別的女子,你千萬別誤會……」
老天!他這在解釋些什麼?她有懷疑他在外頭風流不羈嗎?為何他要如此焦急地自表清白?而且話說回來,他是個大男人,又是當今太子,身邊有幾個姬妾伺候,不也很尋常?
可他還是不希望她心有芥蒂。「我可以發誓,我已經很久不涉足花叢了……」
她驀地撲哧一笑。
他霎時頓住,收回自己糟糕的解釋。
采荷凝睇他,明眸璀璨,亮著點點星光,嫣紅的臉蛋微歪,模樣既俏皮又淘氣。
她在笑他吧!笑他的倉皇,笑他詞不達意。
開陽暗暗懊惱,不覺緊握住鳳鳴笛。從未曾在任何人面前如此出糗,她怕是絕無僅有的一位。
「我相信你就是了。」她甜笑,眉眼彎彎。「不用發誓啦,你這樣緊張反讓我怪不好意思的。」
她果真看出他在緊張。開陽窘得想找個地洞鑽進去,鳳鳴笛拽得更緊。
她注意到他的舉動,又湊過來,他嗅到從她身上傳來的一股馨香,全身肌肉不覺緊繃。
「這笛子都弄髒了。」她從懷袖取出手絹,示意他將笛子交給她,他這才愣愣地鬆了手。她細心擦拭笛子,不放過任何縫隙。
他怔忡地望著她,直到她拭淨笛子,交回給他,他才猛然醒神。
「以後有機會,你一定要告訴我這笛子是誰送給你的,好嗎?」她柔聲道,眼波瀲灩,婉約似水。
他趕忙轉過頭。實在很怕與她四目相對,怕讓她看透,更怕自己克制不住。
他清了清喉嚨。「呃,很晚了,我還有一些奏章要看……」
「知道了,我不打擾你。」她很識趣。「這餃子你慢慢吃,不沾醬也可以的,要不就沾著這醬油醋吃吧。」
語落,她又對他甜甜一笑,旋身翩然離開,而他一逕盯著她消失之處出神,久久,移不開視線。
然後他強迫自己收束心神,批閱奏章,毛筆蘸了墨,卻不知不覺在一張白紙上作起畫來——
這是什麼?
一疊由太子府傳過來的公文奏章裡,竟夾著一張毛筆畫,雖然看來像是遊戲之作,但隨意幾筆便勾勒出鮮明的形象,足見作畫之人不凡的才情。
希蕊抽出畫仔細欣賞,畫上是一隻貓咪,懶洋洋地蜷縮著,更妙的是貓臉表情生動,差堪比擬人之笑顏。
一張笑得眉目彎彎的貓臉,又撒嬌,又帶幾分調皮,甜得讓人想抱進懷裡,好好疼寵一番。
這誰畫的?希蕊自身亦是才華洋溢之人,自然看得出作品神妙之處,敬佩繪者才情之餘,不免也感到好笑。究竟是哪個糊塗蛋,竟會將此遊戲之作夾在奏章裡?可見作畫時的魂不守舍了。
她微笑搖頭,正欲將畫紙揉成一團,忽地,心念一動。
她再仔細端詳畫作,照理說,貓的五官不該像人,但這張可愛的貓臉,卻讓她愈瞧愈覺得彷彿神似某個人。
是誰呢?
她瞇眼思量,腦海意念紛紛,好不容易即將抓到頭緒時,卻讓人不識相地打斷。
「啟稟娘娘,方才屬下接獲報告,德芬公主前去御書房面聖了。」
希蕊心神一凜,立即丟開這副謎樣的遊戲之作。
德芬私下面聖,表示她開始有所行動了,她這邊也得及早做好準備才行。
她當機立斷地下令。「傳青龍與朱雀兩位大人前來見我!」
「是。」
「父王,兒臣夜觀星象,發現這兩日天空出現一顆彗星,且紫薇垣星象亦有異狀。」
德芬公主來到御書房,屏退左右後,開門見山便落下這句。
靖平王聞言,目光一閃。「紫微垣,那就是代表王宮內院的星垣吧,哪裡有異?」他問得很冷靜。
德芬訝異。照理父王聽說紫微垣星像有異,應當極是介意,怎麼這回如此鎮定?
她直視靖平王,留神觀察其表情變化。「北極五星之太子星,近日亮度逐漸增亮,帝星則反之,逐漸黯淡。兼之彗星出現,乃除舊布新之象,兒臣唯恐此星象對陛下不利。」
「哪裡不利?」靖平王淡淡地問。
德芬蹙眉,越發覺得不對勁。「太子星亮度既有亮過帝星之嫌,陛下近日當格外留心太子之動向。」
「你的意思是,開陽很可能對我奪權逼宮吧?」靖平王話裡似有嘲諷意味。
德芬一凜,躬身作揖。「兒臣不敢妄加揣測,只是從星象看來,確有此種可能。」
「那麼,天女有何建言?」
「此事該由陛下自主判斷。」
「你身為護國天女,負責掌管國家神器,觀測星象,給予本王建言本身職責所在,不必多慮,有話就直說吧!」
「……」
「不肯明說是嗎?」靖平王微微一哂,似笑非笑,沉默片刻,忽地悠悠揚嗓。「你恨開陽嗎?」
德芬一怔。
靖平王靜靜審視她。「恨你這個哥哥嗎?當年若不是他交出關鍵證據,或許德宜不至於死。」
這是在試探她嗎?德芬咬牙,努力壓抑胸臆起伏的情緒,看來開陽當是跟父王提點過她可能皆由星象來遊說他了,怪不得父王會如此鎮靜以對。
她深吸口氣。「德宜哥哥……逆上謀反,開陽王兄……並未做錯。」
「你真是如此想的嗎?」靖平王顯然並不相信,輕哼一聲。「告訴父王實話,你恨開陽吧?」
第8章(2)
她恨開陽嗎?
回到天女殿,德芬仍牽掛著不久前與父王的對話,字字句句在她腦海縈繞不去。
她獨坐於涼亭下,亭外站著兩名宮女,為她烹爐煮茶,跟隨她多年的貼身侍女春天亦在一旁照看著。
她手握一卷書,卻逕自出神,一個字也看不進眼裡。
恨開陽嗎?父王如是問她。
當然恨!怎能不恨?
一念及此,她倏地緊握書卷,心海浪濤洶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