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要罵負屭?」魚姬不解。
「誰教他要這樣對你,該罵。」
魚姬失笑,參娃的言行教她感覺窩心。「負屭沒有做錯,他沒有義務要善待我,我倒覺得,無心時,就不要裝出關懷備至的嘴臉,我情願對方狠一些、直接一些,讓人無法心生期待,明白何時該要斷念……」
吼——
驀然,一聲龍嘯,猶似平地雷鳴,撼動整座龍骸城。
「……這……這好像是睚眥的聲音!」參娃興奮起身,隱約能辨別那好似睚眥的咆哮,正與誰對吠著,音量穿透整座龍骸城。
下一瞬間,天搖地動,幾乎要穿破耳膜的龍嘯震盪不休,龍骸城的雪白骸骨發出擠壓摩擦的刺耳聲響,沿著龍骸骨築建的玉瓦石牆,受不住如此強力聲波,龜裂破損,迸碎四散,海潮同感咆哮威力,波瀾起伏,魚群奔亂逃難。
參娃搖搖晃晃起身,小小參身被海潮甩南又拋北,好不容易攀住鐵珊瑚站直,她匆忙丟下一句「我去看看發生什麼事」,便由鐵珊瑚隙縫間鑽出去,恢復步伐較快較大的人形,東倒西歪地小時在海牢入口。
嘰嘯聲沒有消失,持續了良久,良久……
魚姬身處牢中,替參娃擔心,她就那樣奔往咆哮聲傳來的方向,太莽撞了,萬一並非她掛在嘴邊的睚眥,豈不是……
好一會兒,毀天滅地的可怕怒吼聲終於止下,一切回歸平靜,若非雙耳仍微微疼著,方纔的震懾,宛若惡夢一場。
參娃並沒有再回來向她說明那吼聲從何而來,一整夜都沒有。海牢裡,無從得知龍骸城發生何事,靜得有些駭人,猶如風雨欲來前的不安——海中自是無風無雨,不代表它不危險,她有股預感,有些事,即將到來。
她低下頭,青絲覆額,虛掩著茫然精緻的小巧臉蛋,她神智遠揚,唇兒本能輕蠕,那首唱過千百回的曲兒,不受控制地由檀口間流溢而出,像是呼吸,自然而然,唱著,唱著。
不要忘懷,濃情蜜意,不要忘懷,共苦同甘,不要忘懷,我在等待……
盼來了秋葉,盼來了冬雪,盼來了春花,盼來了你頭也不回地遠去……
如泡沫,如泡沫……
海牢外,閉目聆聽的男人,如完美石雕,一動也不動,聽著,聽著。
曲兒輕輕吟哦,一遍遍反覆唱,直至天明。
海牢不見日出,難辨何時何夕,她只是毫不覺倦累地唱歌,呢喃一般,是負屭出現在牢前的身影,中斷她的歌聲。
烏雲般的頎長陰影,籠罩住她。
「我二哥,帶回第二株靈參。」他清冷的聲音,道出目前龍骸城的最新情況,和平時一樣不帶多餘感情……真的一樣嗎?她怎麼覺得這幾個字,他用了好沉的口吻在說?
「為了保護參娃,二龍子好努力,參娃值得他這般做。」她發自內心替參娃開心,有個龍子如此扞護她,昨天那聲龍嘯,果然是二龍子返回,睚眥一歸來,參娃的安危便不再需要她去操心。
「這代表著,九樣藥材真正齊全了。」負屭語氣越發凝重。
「嗯。」她沒有太多情緒起伏,臉上依舊淡淡帶笑。
「你不會不懂這句話的涵義!」
「我懂。」真的懂。
歷經重重奔波才收齊的藥材,不可能擺著不用,是時候要開始一項一項處理它們,以便熬製成藥,貢奉龍主。
由她率先來嗎?
她很樂意。
「……」他沉默,目光未曾從她臉上挪開,她卻專注地望向他的手,以及他手中一柄長劍。
「或者,由你動手?」她猜測問,神情平靜無波,所有情緒都藏得太好,只有凝瞅那柄長劍時,洩漏出一絲刺痛。
「負屭」從不拿劍,他的劍,是藏在掌心之中,與他相連,而不是任何一柄外來的神兵利器……
負屭動手撤去鐵珊瑚牢門,門戶洞開,她沒企圖想逃,亦不認為自己能逃。她覷著他,讀不出他容顏上的情緒為何,他面無表情,尋覓不到殺氣,同樣看不見同情或憐憫;她不奢望他會如同二龍子對參娃那般全心扞護,她與他,亦無諸多瓜葛關係,她之於他,就是個陌路人,而實際上,也正是如此。
他不是她的「負屭」,不是她的愛人,不用對她手下留情。
她恬靜地等待著他揮下手中長劍,結束她的百年孤寂——
「不要殺她!吃鮻不會補身體的啦!」
參娃跌撞急奔,跑得又喘又急,身在遠遠處便大聲嚷嚷,要負屭住手。
她與負屭,誰也沒有轉向參娃,專注地看著彼此,她出聲,阻止參娃上前妨礙負屭。「參娃,沒關係的,讓他動手。」
「可是……」參娃滿臉焦急。
她感激參娃在最後依舊努力想救她的恩情,這使她倍覺窩心,到最後,仍有人擔心她,關懷她,這樣很好,真的。
她送給參娃一抹絕美笑靨,當成是生前所能留給參娃的唯一謝禮。
「慢——六龍子!慢點!」
又有人趕來阻擋負屭,這回換成了魟醫。
見魟醫衝來,參娃好似看見曙光。「怎麼了?決定不熬湯了是不是?!」
魟醫連連搖頭,「不是啦,為求鮮度,不能這時殺,下鍋時我用最俐落的刀法開腸破肚,迅速洗掉污血什麼的,再直接送進鍋裡熬,最好是趁她沒斷氣,還會喘、還會動,才是新鮮!」
「你怎麼這麼狠?!」參娃嚇到臉色發青。
「我哪有狠?你沒瞧見六龍子連眉都沒挑一下?」真正狠的人是現下站在牢門前,不動不挪的那一位,好嗎?魟醫被參娃指控得好冤枉。
「他本來就不痛不癢呀!他根本沒把她的死活放心上,他又不在乎她!他若是在乎,該學學睚眥,做些什麼嘛!睚眥為了我都敢跟龍主老爹槓上,他就算沒有睚眥強悍,沒有睚眥勇敢,沒有睚眥衝動,至少,去求龍主老爹呀,用哭的用耍賴的用打滾的用什麼辦法都可以呀!我就不信龍主老爹沒喝鮮鮻偉大珍稀靈參啥啥湯會少活兩三年!」
參娃胸臆一把火燒上來,氣得朝負屭直跺腳,細碎數落嘮叨,話畢,喘了兩口氣後再補上:「明明在我看來,龍主老爹身體很好很勇壯呀!」
參娃的控訴,宇字響亮鏗鏘,將負屭說成狼心狗肺之徒,而負屭任由她罵,不見動怒,不見反省,僅有某些字句,惹來負屭劍眉蹙攏,很細微的蹙攏,若不是魚姬一直望著他,怕是也來不及捕捉到那些。
參娃雙手插腰,不知哪來的高傲膽量,站在負屭面前,直接問:
「你在乎她嗎?」
「不。」
一問一答,簡直沒有遲疑空隙,像是負屭的答案老早就準備在那兒,等著要回覆她。
參娃好氣,瞳鈴眸兒瞪圓瞠大,唇兒抽搐,險些想吐出參兒粗話來臭罵他一頓!
「別問了,再問也只是自取其辱,我不想聽見任何比刀更鋒利傷人的答案,我不想帶著那些東西死去,所以,求你,別問了。」魚姬出聲阻止參娃為她出氣的好意。
夠了,有些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不是很好嗎?
何必非得親自從對方口中聽見錐心刺骨的實話?
參娃哪可能眼睜睜見魚姬被人宰殺下肚,她不准誰動她的新朋友!
「你不救她,我救!」參娃丟下這句響吠,轉身跑回龍宮大殿,要向龍主求情,她不信非得殺魚姬才能換來龍主的健康延壽!
無言的靜,瀰漫整座海牢,直到魟醫怯怯開口,打破沉默氛圍。
「六龍子,我可以帶走『鮻』了嗎?鍋鼎還空著等她哩……」
負屭薄唇平抿,好半晌後,回答了魟醫的試探。
「帶走吧。」
第6章(2)
魟醫一臉吃驚。
這回龍主好似看走眼了,他明明說這隻小悶崽子……呀不,是六龍子近來表現得相當不同,可是在他魟醫看來,哪裡不同?還不都是冷冷的,淡淡的,對任何事都無所謂……
龍主還說這小崽子……哦不,六龍子開始反常,八成是和二龍子患上類似病況——陷入愛情的病。
如果真要說,他倒覺得好些好些年前的六龍子比較像陷入愛情之中,那時六龍子還會笑哩,雖然不是四龍子的豪邁爽朗,也不是五龍子那種意味深遠的沉笑,至少眉眼唇總是柔軟許多……
偏偏他跟任何一個人說這件事,都沒人信他,全當他是發了蠢夢,才會夢見六龍子改頭換面,好似全龍骸城中,僅止他見過六龍子的溫柔淺笑。哇,他說的全是實話呀!六龍子曾經好客氣好有禮數地跟他說:「魟醫,我需要『脫胎換骨』這種藥,你可以替我煉製嗎?藥材由我去找……」那明明就是真的嘛……
對照此刻眼前的六龍子負屭,連魟醫都快懷疑起來,自己會不會真的是在做夢,錯把夢中的所有情景弄混?嗯,是有這個可能……
但他為啥知道「脫胎換骨」的製法?難道是祖宗八代顯靈,在夢裡告訴他的?真想當面問問六龍子……唉,罷了,就算問,也不過是被瞪得更徹底,他脖子上讓二龍子龍爪深陷的傷口還痛著呢,短期之內,他不想再招惹第二隻可怕的龍子來自討苦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