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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金吉

  這兩名鬼魂是祭品當中少數的青壯年男子,但是一個生前瘸腿又瞎眼,一個出生即畸型駝背,都是被遺棄了,只能行乞,死後這三年也是無依無靠的一群,和那些孤苦無衣的老弱一樣只能被逼著成為犧牲品。

  那三名過去領著村民,毫不留情地捉拿孤兒與乞丐當祭品的男子,只是低著頭,讓兩名守門的鬼魂痛罵,完全迥異於過去三年來冷酷的行徑,他們甚至也不為自己辯解,只說道:這一切都是他們的主意,與妻小無關。

  那些已經拜張萸為師的鬼魂都聚了過來,大多是沉默的,因為他們內心也充滿掙扎,說不恨是假的,每當妖怪真的放過了村子裡的人時,他們內心就充滿怨毒的詛咒;而當妖怪終究連村民也不放過時,他們心裡也升起報復的痛快感,可是他們同樣明白那些妖怪只是想看他們自相殘殺取樂,換作他們是有家人的,也許會犯下同樣惡劣的罪行——誰知道呢?高貴的情操說起來容易,人們都不相信自己是脆弱的。

  願意犧牲小我的人曾經存在過,但是能夠一了百了的死去是一回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要一再承受相同的磨難時,還願意自願犧牲的又有多少?

  張萸知道,此刻只有她說得上話。老實說她真不願意當這種偽善者——勸別人不要恨。哈!她自己做得到嗎?

  「有件事我得告訴你們。」張萸深吸一口氣,「乾屍的法力雖然不強,但他能讓桃花村陷入地獄,能一直困住你們的原因,就是因為他利用了你們恐懼的力量,眾生的愛恨癡嗔是很強的業力,更何況是你們夜復一夜地產生的恐懼與憎恨,這個結界就是靠你們的懼與憎而來的,只要你們還恨、還怕的一天,就永遠出不去。我可以給你們力量,但我給不了你們寬恕的理由,我自己也想不出來……要不要放下,你們自己決定吧。」然後她背過身去看著山神,雙手抱胸,好像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沉默蔓延開來。

  良久,櫻櫻看著張萸,又看了看她曾經很懼怕的村民們,首先站了出來,「大姊姊要我不要恨,我就不恨。」

  張萸撇過頭,用力眨著眼。她才沒有想哭呢。

  小丫頭都這麼說了,瘸腿的想了想,啐了一聲,「師父說了,入了師門,要懷濟世之心,永遠給眾生一條生路。老子才沒空恨,老子要學術法濟世。」

  另一名丈夫十多年前就去世的寡婦道:「算啦。就像溫夫子說的,他們也只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現學現賣,舉一反三,孺子可教也。」溫書獃搖頭晃腦地道,看得張萸又是一陣無語。

  這書獃真的聽得懂他們在說什麼嗎?

  「好吧,決定不恨的,就到樹林裡,請願意拜師的過來拜師,還沒想到該怎麼做的,就去打掃吧。」

  然後張萸就看著廟裡幾乎所有鬼魂都走出了山神廟,就連有些猶豫的,最後也是啐了一聲跟上去,她忍不住笑了。

  「其實我才該拜你們為師呢。」她自言語地道。

  「張姑娘真是性情中人。」溫書獃又道,張萸有些想翻白眼地瞥向他,卻見他拿出一塊方帕要遞給她,張萸才發現她方才真的不小心掉了一滴眼淚,鼻子也濕濕的。

  但這臭書生的舉動,不知為何就是讓她又羞又惱又無語。

  他真的很不會看時機,很不會看人臉色欸!

  「我自己有啦!」她氣虎虎地走開了。

  又莫名地被討厭了。溫書獃百思不得其解,只能落寞地收回方帕,在收回袖子裡時忍不住想,難道她嫌這方帕不好看?還是有臭味?他忍不住拿起來嗅了嗅,雖然沒聞到什麼異味,但默默地想也許他該找口水井把它洗一洗……

  張萸來到廟門外,卻見到讓她有些訝異的一幕。

  村民們朝著向他們走去的鬼魂們跪了下來,被跪的鬼魂們一下子也有些無措。

  噯,看來,不只恨需要解放,愧疚也是吧。這三年來,不是所有眼睜睜看著他人成為祭品的村民都無動於衷,明知道自己也逃不過,明知道這是錯的,卻也只能日復一日在愧疚中度過。有誰是真的能在知道自己一夕的平安,是他人的犧牲換來時,還能夠睡得安穩的?

  詭黑無光的天幕,隱隱地,好像有黯淡的繁星在閃爍。

  結界的力量,正在削弱。

  第2章(2)

  鬼魂當然是不需要睡眠的,而張萸則在天亮前小睡了一會兒,她的徒弟們非常孝順地將山神廟小小的內廳整理得乾乾淨淨,還弄來了些乾草,她把斗篷往乾草上一鋪,將就睡了一會兒。

  結界裡,其實沒有真正的天亮,天幕只是變成了火紅色罷了。

  「青青園中葵,朝露待日曦。陽春布德澤,萬物生光輝……」

  「……」還沒走出內廳,就聽見溫書獃悠閒吟詩的嗓音,看來這書獃只是單純唸書念到腦子壞掉了吧?

  這鬼結界裡,哪裡來「萬物生光輝」啊?他把滿天紅光當成朝霞了不成?

  「這幾句,是勉勵世人要珍惜韶光,好好打掃和學習。」溫書獃又道。

  張萸楞住,然後她聽見她的徒弟們齊聲應道:「夫子說得是!我們會努力打掃,用心向夫子和師父學習!」

  「……」珍惜韶光是真,但打掃和學習是哪裡來的?這書獃真的越來越可疑了啊!他是真呆,還是裝呆?

  張萸走進山神廟前廳,就見溫書生沾水在牆上寫字,鬼魂們或席地而坐,或站在山神廟外,還真的是在上課啊?

  「師父早!」一見張萸,鬼魂們全起身讓出地方來。

  「乖,早。」讓一群年紀比她大的鬼魂喊她師父,其實怪難為情的。

  「張姑娘,早。用早膳吧。」溫書獃朝被挪出來當普通桌子用的神桌上揚了揚手,張萸才發現桌上擱了一碗清粥,一碟鹹瓜麗,更不可思議的是還有一條煎魚!

  「這哪來的?」結界裡不是什麼都沒有嗎?

  「米和瓜謹是我帶在路上,餓了可以炊煮來吃。魚是他們抓的,當然粥也是他們熬的。」溫書生解釋道。

  哪個書生會帶米在路上煮?要帶也是帶乾糧吧?這傢伙真的異於常人欸!

  「雖然我們不用吃飯,但師父和夫子總要吃的,所以我們想到,有一條溪流經桃花村,我們就想說試試看能不能抓到魚,想不到還真的能。」徒弟們開心地道。

  張萸知道那條溪,但她記得結界裡的溪是乾涸的吧?

  當然,也許因為結界的力量正在削弱,加上昨晚那場奇妙的暴雨,溪水先破了結界也說不定。總歸,這是她徒弟們的心意,而且結界的力量削弱更是大好事,她不免有些感動,便問書生道:「米還有多少?」

  「這些。」他拿出書篋裡的麻袋。

  「……」他的書篋只裝了米嗎?他真的是書生嗎?張萸再次無言地看著那一大袋米,「給我幾粒就好。」

  溫書生雖然不明所以,仍是撈了幾粒米給她。

  「有杯子和碟子嗎?沒有碟子的話,用樹葉也行。」

  「有!」一名鬼魂取來昨夜整理山神廟時順便洗乾淨的祭杯和碟子。祭杯原本有三隻,但另外兩隻老早破了,而碟子缺了一角,但還能用,一隻被他們拿來盛煎魚了。

  張萸從自己行囊裡拿出水袋,倒了點水,將米粒放在碟子裡,雙手結印念了一串咒語,接著結印的手一揮——

  幾十碗白飯和水酒出現在桌上。

  「這是民間祭拜的老方法了,你們都知道吧?都來拿碗飯,一起吃吧。」

  許久沒能吃到熱騰騰的白飯,鬼魂們同樣一臉感動,「謝謝師父!」他們取過白飯,這回知道先讓老弱婦孺享用了,一個接一個將白飯往外傳,桌上的白飯始終沒變少,直到每個鬼魂手上都有一碗白飯為止。

  溫書生看得讚歎不已,「能不能把魚跟瓜繼也多變幾份出來?我想吃蒜泥白肉……」

  「……你當我神仙啊?」這書生到底從哪裡蹦出來的?他腦子還好嗎?

  「我只是說說。」溫書生仍是笑得一臉溫文儒雅  ,接著彷彿沒事似。

  張萸心想,也許她太小看這書生了,他若根本知道這些村民全是鬼,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對了,有緣能同桌吃飯,又共睡一個屋簷下,卻仍不知姑娘芳名,能否冒昧請教?」

  張萸頓了頓。他昨天真的沒聽到她講的話?他不是知道她姓張嗎?還是他只是從她題在桌巾上的字猜的?

  「哦!在下忘了先自我介紹。」溫書生忙不迭地道,「在下姓溫,名頤凡,頤養精神的頤,凡夫俗子的凡。

  本是京城人士,這次是出遠門訪友,如今受了故人之托,趕回京城教書。」

  溫頤凡。連名字都這麼像窮酸書生會取的名字。張萸忍不住在心裡取笑,「我姓張,單名萸,勉強算憑瀾城人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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