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準以為自己眼花了,幾個箭步跑到她跟前,細細一看,果然是寧若水,但是她的裝束卻讓他倍感陌生。
她只穿了一件藍色棉布的長裙,腰上還繫了一條白色的圍裙,頭上用包頭巾將鬢髮一絲不亂地包好,手和臉都乾淨得沒有施任何脂粉。
若不是認識她十幾年太熟悉,李准幾乎要以為自己只是見到一個和寧若水十分相似的普通農家女而已。
「若水,你、你這是……」李准看看她,又看看她面前擺的那一大堆蒸籠、小爐灶和碗筷。
寧若水從最初的震驚之後回過神來,露出讓李准最為熟悉的恬淡笑容,「准哥,你當上將軍了?恭喜你了。」
「幾天前陛下才剛剛任命我為副將……等等,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你不是在天下錢莊裡?我以為……難道古連城欺負你了?」他立刻認定自己的猜測是事實,馬上勃然怒道:「我要和他拚命!」
她連忙阻攔道:「不是,這事與他無關,只是我自己想離開他而已。」
「離開他?」李准又楞了。當初寧若水找自己懇談時那樣不惜犧牲生命也要與古連城在一起的堅決讓他嫉妒得發狂,怎麼一轉眼他們竟然分手了?
「那你現在這是……若水,你怎麼能做這些事?」他疼惜地說,「這要是讓你爹知道了,還不心疼死?走走,我這就帶你回家。」
「准哥,你就不要管我了。」她擺脫他的手,「你是剛剛巡城回來嗎?一定肚子餓了,正好我今天包了些餛飩,給你煮一碗吧。」她又向後看去,「這幾位是你的兄弟?想吃點什麼?」
李准卻是回頭一瞪,「都滾遠點!」
帶他來的小兵和另外幾人都不明就裡,但是眼見將軍發火了,即使肚子餓得咕嚕叫,也只好先躲到遠處去,探頭探腦地看著這邊的情形。
「若水……你總是讓我猜不透。」李准說,「你就算是要離開他,也不這樣糟蹋自己。」
「怎麼是糟蹋自己?你不知我現在有多快活。」她淡笑著,如一朵潔白盛開的芙蓉花,「我每日自食其力,靠自己的雙手養活自己,不求富貴,只求溫飽,什麼事情都不需費心去想,比從前在家中還要活得開心自在。」
李準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忽然問:「古連城知道你現在在做這些事嗎?」
「這恰是我今日唯一要求你的事情。幫我保密,不要把今天見到我的事告訴任何人,無論是我爹,還是古連城。」
「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李准拚命搖頭,眉頭深鎖。
寧若水彎下腰,將已經煮熟的餛飩撈出來放在碗裡,送到李准面前,笑靨如花,「准哥,嘗一嘗我的手藝吧,我以前從未為你做過一頓飯,現在,就算是我彌補上這個遺憾了。若是不好吃,希望你還是像以前一樣,說個謊話哄我開心。」
李准默默地接過那個碗,卻怎麼都嚥不下去,碗中熱燙的蒸氣覆蓋住他的眼睛,不知怎的,竟然讓他一陣鼻酸,禁不住熱淚盈眶。
此後李准經常來這裡看寧若水,每次寧若水都會為他準備一份早點,李准起初執意要多付錢,但是寧苦水又塞了回去。
「准哥,我看你現在的氣色很好,可見你已度過了最艱難的那一關,我現在這樣重新生活,為的就是讓人看得起,你怎麼可以如此施捨我?」
她一番義正辭嚴的話竟讓李准無法辯駁。他沒有再問寧若水與古連城到底出了什麼事,只是每次來一定要點一大堆吃的,若不是寧若水抗議說其他老客人會吃不到早點了,李准還恨不得次次都把這裡的食物買光。
歷經感情上最痛的那一劫之後,李准心中依然關切憐惜著寧若水。他本有意重拾舊情,但見寧若水雖然臉上笑著,卻笑得那樣疏離,他就知道自己再也沒有機會了,只能盡自己所能的照顧好她。
寧若水也知道李准對自己好,她不便再次拒絕他,只要他沒有什麼過份的要求,她就隨著他的性子,每次多給他準備大量的食物,讓他吃完之後再帶回去給部下分食。
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如水流過,一轉眼,也過去了近一個月的光景……
第8章(2)
又是一天清晨,今天一早就飄起小雨,寧若水本想休息一天,但是想起這些日子一直幫襯著自己的老鄰居,還是照常包好了包子、饅頭、餛飩,熬了老湯,將東西和桌子都在門口擺好,再撐起了大油布遮雨。
她細心地將每張板凳和桌面的水漬都擦乾淨,盡量讓自己的小攤看起來整潔一些。正在忙活著,忽然覺得身後有動靜,一轉身,只見一個衣著乾淨的青衣小廝舉著傘,笑咪咪地看著自己,「姑娘,這些東西怎麼賣?」
她透過那小廝的肩膀望去,不遠處的巷口似有一輛馬車停在那裡,她微笑著垂下眼簾,「饅頭兩文錢一個,包子四文錢一個,餛飩六文錢一碗。」
「那給我兩個包子,一個饅頭吧。」小廝摸出錢遞過去。
寧若水用紙將他要的東西包好,又裹了層油紙,防止滲進雨水。
小廝並沒有急著走,又問道:「這些東西若是都賣完了,你能賺進多少銀子?」
「不過百來文吧。」她低下頭忙著生火,準備稍後給客人煮食餛飩。
小廝走回巷口的那輛馬車,不一會兒又回來了,說:「我們主人想嘗嘗您做的餛飩,不知道您可不可以做一碗送過去?」
她猶豫了一下,「小門小戶的東西,器皿也不大潔淨,只怕你的主人吃不慣。」
小廝忙說:「無妨的,我們主人只是想嘗一嘗。」
於是她沒有再說什麼,揀了七八個餛飩放進熱鍋中,待餛飩浮起之後將它們盡數撈進雪白的瓷碗中,舀上一勺湯後,端給那個小廝。
「請和你的主人說聲抱歉,我這裡是個小攤,實在走不開,還是煩請你把東西給他送過去吧。」
小廝為難地看著她,見她神色堅決,只好又和她要了個盤子,小心翼翼地將碗托到馬車跟前。
「大少,她不肯過來。」小廝恭敬地在門口說。
車內沉默良久,響起一聲幽長的歎息。車門微啟,伸出一雙修長的手將湯碗接過。
車內,青色的衣影因為朝陽自窗口映入而泛著金色的光澤,映襯著那雙手更加消瘦白皙。
他慢慢地舀起一粒餛飩,然後放入口中,細細咀嚼了許久之後,便將那碗餛飩湯放在車板上。
忽然,車門完全打開,車內的人低身走出。
小廝沒有防備,忙說:「大少,地上泥濘……」
他恍若沒有聽到,一雙雪白的錦靴已經踩到了濕滑的土地上。
小廝急忙撐起一把油紙傘擋在他的頭上,而他的眼是那樣筆直、專注、滿是憐惜和傷感地望著遠處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那是她,又不是她。
是她,是因為見到她時他的心口會痛,除了她,再沒有第二個女人能讓他有這樣的感覺。
不是她,是因為她絕不可能在這裡,這樣的裝束、這樣的身份,這樣近著,又遠著。
寧若水始終低頭忙碌,偶爾幾個老客人來她攤前買東西,她會笑著和對方打招呼,收了錢,包好東西送上。
驀然間,身邊有陣冷風裹挾著細雨拂到她的身上,她還沒來得及抬起頭,眼角的餘光已經看到一片青色的衣角。
心頭驟然抽緊,即使知道這一刻早晚會來,也曾經無數次地幻想過這一刻的到來時的情形,但還是沒想到它會來得這樣突然,依舊讓她手足無措。
他什麼都沒有說,在一張曾被她細心擦拭過且廉價的條凳上坐下,修長的手指搭在木頭桌面上,手背上的青筋因為手指的微顫而鼓鼓泛起。
她低著頭,小聲問道:「客官想要吃點什麼嗎?」
油紙傘收起,雨點有一部分落在他後背的衣服上,很快將那裡潮濕浸透。
依舊的沉默,卻沉默得讓人心悸。
她只好抬起頭,迎向那張熟悉的臉,那雙熟悉的眸,那個熟悉的人。在她的心中曾想過,他必然會像旋風一樣震怒地衝到她面前,將她狠狠地拖走,可沒想到重逢時他是這樣安靜,甚至……蒼白和消瘦。
為何只是一個月不見,他竟然如此憔悴?雖然眸光依舊深湛,但是眸中的憂鬱卻讓她陌生和心疼。
這豈是古大少該有的神色?
「你……有沒有按時吃藥?」
忍不住脫口而出的話竟然背離了她想表現疏離的初衷,真實關切一下子洩露了她心底拚命隱藏的秘密,也讓他終於動容地喊出她的名字——
「若水。」
他的呼喚,瞬間擊中了她心底最柔軟的部分,讓那裡抽痛得幾乎無法呼吸。
這個為了得到她而不擇手段的男人,讓她失望傷心,不顧一切地遠離,卻又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地就抓住她的心。
「我要與你談談。」他抓住她的手,眉心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