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三個人一起步入內廳。
沈頤聽外公和巡撫談論這些,不啻像一個爆竹在心裡爆開來。兩江三省在歲末共上繳稅銀三千六百萬兩——這實在是一個彌天大謊啊!
因為在那本要命的賬冊中,正是記錄了這個足以撼動朝野的謊言的全部製造過程,兩江三省實則只上繳了三分之一,即一千兩百萬兩,這裡頭,是在上報戶部時做了一番「大手腳」。
但這些話,眼下他能說出來嗎?又該怎樣說出來?
第九章
在藩台衙門逗留三日後,沈頤帶著流火和家丁換另一條路回到了家中。
豈料他前腳剛回到東院,後頭知府裡的周師爺就來了。
「二少爺,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此番來又是想請二少爺前去知府衙門一趟。」周師爺開門見山地道,依舊搖著他那把羽扇,顫著八字鬍,「府上出了事,二少爺知道嗎?」
沈頤皺起眉,「什麼事?」
「五福樓上……毒死了人。」周師爺停止搖羽扇,盯住他緩緩地說出。
沈頤吃了一驚,恰好見流火端茶進來,他疲倦地朝她揮了揮手,她不明所以,只得把兩杯茶放在鄰近的桌面上。沈頤看了一眼周師爺,然後撫著眉問;「什麼人?」
周師爺卻一指流火的背影,:「少爺可還記得年前在五福樓上,這丫頭拿熱湯潑了巡撫大人五弟的事?如今被毒死的,正是那位五爺。」
「你是說宓敏?」沈頤驚得一怔,喃喃地道:「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我們沈家名下的酒樓一向打理妥當,斷不會發生意外,除非……除非有人惡意投毒。」
周師爺故作感慨地點了點頭,「鄭大人亦做此想,不過——」他欲言又止。
沈頤抬眼看他,「不過什麼?」
「不過卻不是外人。有個婦人跑到鄭大人面前告狀,說她親眼看到投毒之人。一頓了一頓,才又說出,「正是五福樓上跑堂的一個夥計,叫劉元。」
「劉元?」沈頤竭力回想,卻想不起這個名字。因為沈家的幾家大酒樓目前仍是三爺照管的,他和大哥平時鮮少過問,對小小一個跑堂的夥計自然並不在意。
這時,周師爺端起了一杯茶,泰然自若地品了一口,復又盯住沈頤,「鄭大人全是念及和二少爺及沈家的交情,縱然毒死的是巡撫大人的五弟,可他仍不想把這事鬧大,只求草草結案。昨日,鄭大人特地私下審問了那劉元,可恨那天殺的東西,他承認的確是他投的毒,可一上堂,他卻又直喊冤枉,一口咬定乃是有人授意。」
沈頤不再問話,靜待他自己講。
於是周師爺又接口,「他一口咬定,是二少爺你讓他幹的。」
沈頤早已隱約猜到是這答案。
聰明如他,只需由賬冊出發來推想這些事,豈有不明白的道理?說穿了,無非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倘若這案子刨根挖底,必定是要逼他交出那本賬冊。
於是他當下冷笑一記,「我?為了什麼?」
周師爺亦冷冷一笑,「這案子沒查清前,自然不好說二少爺是為了什麼,可不明真相的人必定會胡亂猜測,說二少爺是為了當日他不辨輕重,戲弄了你身邊那個叫流火的小丫頭。」
沈頤淡淡地一點頭,「哦,這倒是個好理由。我碰過的東西,一向不喜歡別人再動。」
「哎,二少爺千萬不要說這樣的話,這豈不是給別有用心之人落下了把柄?」周師爺忙道:「以我們大人和二少爺的交情,以及對二少爺秉性的知曉,自然是不會相信的,但如今出了這案子,他可是夾在中間不好做人吶。不要對外做出個判決、查出個真相,上呢,更要對巡撫大人有個交代。
「唉,那宓敏雖說是出了名的不學無術、愛四處拈花惹草,但終究是巡撫大人的親五弟,單單看在老父面上,他又豈有不過問之理?他一過問,在上頭施壓,鄭大人自然更難將案子結得妥帖,這些苦處,二少爺是聰明人,自然是一點即透的,你也得體諒我們鄭大人啊。」
他一口氣說了這許多,沈頤卻不痛不癢地笑了笑,「周師爺說得是,鄭大人這些苦處,我自然是明白的。只不過,我是身正不怕影子斜……鄭大人也不用有什麼為難之處。」
「唉,罷了罷了,先不說這些。」周師爺一甩羽毛扇,站了起來,「眼下還得請二少爺隨我回衙門去見見鄭大人,即便明知二少爺是清白的,可這辦案總得有個辦案的程序。」
沈頤斂下笑容,兩人一起步出門坎。
流火急得一直在廊下徘徊,這時急忙衝過去扯住沈頤的手臂,不安地嚷著,「二少爺,你要跟他去那狗官的衙門嗎?他們沒安好心,不可以去啊!」
「傻丫頭,我不會有事,你別瞎擔心。」他微皺起眉,邊說邊拉下她的手。
她瞪了一眼在旁邊搖扇而笑的周師爺,又氣又恨,「可是——」
沈頤卻不再理她,逕自隨著周師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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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湛和男僕匆匆趕回府上時,二夫人正在東院的主屋中擔憂不已,因為流火已經把去杭州途中在客棧裡遇到三個蒙面人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她。
「二娘!」沉湛一路直跑進屋內。
二夫人忙起身,「知源,當初汪先生來找隨雲的事,你也知道的,對不對?」
「是,隨雲把因果都告訴我了。」他點點頭。
「那麼,那本賬冊上!!」二夫人的神情有些駭然。
「二娘,那本賬冊我一時說不清,那上面記錄的秘密太多,要是全部扯出來,兩江三省的大小官員都得栽跟頭!」他微皺起眉頭,「眼下最緊要的是,恐怕鄭知府已經知道汪儒把賬冊送給了隨雲,此番把他找去,無非是要逼他交出賬冊。」
「大少爺,既然姓鄭的狗官非要得到那本破賬冊,那我們就交給他吧,好換回二少爺。」流火在邊上焦急地提議。
她一回想起那天晚上的三個蒙面人就覺得害怕,看來姓鄭的狗官不拿回那本賬冊,是絕不會罷休的!
「流火,你不懂。」沉湛看了她一眼,輕輕搖頭,「我和隨雲都已經看過這賬冊,即使現在交出去,鄭鵬年也未必肯放過我們,要知道那裡面都是見下得人的秘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擔一分危險。」
流火似懂非懂,「那現在——」
沉湛道:「現在我們將賬冊藏得愈牢,隨雲就愈安全。」
她點點頭,「大少爺,我懂了。這就好比做買賣,對不對?只要我們不將賬冊交出去,姓鄭那狗官就不敢打二少爺的歪主意。」
他淡淡一笑,「正是此理。」
二夫人插話,「那麼現在那本賬冊藏在哪裡?」
「二少爺一回來就吩咐我把賬冊藏在我的房裡。」流火想了一想,又問:「二夫人,要不要我現在進去拿給你和大少爺看?」
沉湛卻擺擺手,「不用了,這種東西多看無益。」
二夫人歎了一口氣,「知源,眼下我們總不能幹等著,我……我實在很怕鄭知府就此把隨雲扣下了。唉,對了,還有昨日五福樓上出了事,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心驚肉跳的,你說好端端的,怎麼就會毒死人呢?而且毒死的竟然還是巡撫的親五弟!」
提到這件事,沉湛當即不悅地皺起眉。
「五福樓本該是三叔打理的,可他倒會享受,在嶺南又新收了兩個小妾,居然到這時候了還賴在溫柔鄉里不願回來。」他負著手走至窗邊,冷哼了一聲,「他要真不想管事,我乾脆稟明了奶奶,把幾家酒樓都收回來,名正言順地交給我和隨雲打理。我如今既要管錢莊和茶號的生意,還得分心替三叔去查酒樓的帳,這算什麼?」
「不成,」二夫人搖搖頭,「知源,這些怨言你只能在我面前說一說,千萬不可告訴你奶奶。你也知道,自從開春後,她的身子就每況愈下,我跟你娘現在大小事都瞞著她,只敢報喜、不敢報憂,倘若你把你三叔的事說給她聽,這不是存心氣她嗎?」
沉湛一聽,只得歎了口氣,「二娘說得是,知源記下了。」
二夫人又道:「那麼鄭知府那裡——」
沉湛咬了咬牙,「我即刻找人去探查。他就算想扣人,也得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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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頤一夜未歸,第二日,知府衙門卻升起了堂。
府門外三聲號炮響過,一群執事衙役們衣帽整齊地集合在堂下,又待三通堂鼓擂過,整個衙門內便變得份外莊嚴肅穆。咳喘不聞。
此時地上已跪了一個人,正是五福樓上那個叫劉元的跑堂夥計。
約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知府鄭鵬年才慢吞吞地從內堂穩步走出,而在他身旁的,除了師爺周密外,竟還出現了沈頤,三個人一起從內堂步出,神色各異,而那劉元一見不禁嚇得臉色發白,渾身顫慄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