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在氣象局發佈了海上颱風警報後,秦北奔走了。
然後秦朗日在屋子裡沉默了整整三天,也在颱風離開時跟著離開了;這棟三十年的老屋因為失去人氣而變得褪色了。
直到九月初,幾輛卡車來來去去,加上幾名傭僕進進出出,才終於讓老屋又鮮活亮麗起來。
然後是在九月中旬,另一個颱風來了又走了,掃落滿地的殘枝落葉,秦朗日踩踏著滿地的枝葉,出現在修車廠。
他直接走到熊家康面前,屈膝跪下!
熊家康立刻就被秦朗日突如其來的低姿態給嚇出滿身的雞皮疙瘩,並在三分鐘後便忘記了所有的前仇舊恨,準備扶起秦朗日,卻突然想起老婆的交代,趕緊把伸出去的手給縮了回來。
他的黑臉微赧,只好背過身,繼續去修車。
接著,陸續又駛進待修或待檢的車子,從車子走下來的客人不時偷望並小聲的談論著那個跪地不起的人,熊家康更是心軟的把秦朗日給請進辦公室繼續跪。
「我沒注意到你已經可以走了……你跪在辦公室就可以了。」
還爆紅了一張黑臉,左右來回的踱步,「唉!」小蟬說要刁難,可是到底要跪多久才算刁難?「唉……」讓他覺得好為難——害他被跪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後熊家康決定,他還是上樓去問一下小蟬的意見好了;結果這一問,就讓秦朗日跪過了七天,知道昏倒被送進醫院為止。
這下子還有什麼前仇舊恨是不能解的呢?熊家康反而難過得好像他才是那個對不起秦朗日的人,痛哭失聲的代為求情,「就照嚴正的意思給他一次機會吧!小蟬。」
黃小蟬無奈的看著她的傻大個,「才七天就足以讓你忘記水練吃過的苦嗎?」
「我不會忘的!但是恨與報復也不能改變什麼,所以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機會好好的認錯、補償呢?」大眼裡有的只有單純的心思。
黃小蟬拿出手帕替她的傻大個兒拭去心軟的淚水,「你難道看不出來,他可不單是來認錯的嗎?」
「管他還想幹什麼,反正我是絕對不會讓他再欺負水練的。」但凡愈是單純的,就愈是豪氣萬千,「否則我會親手打死他!」
黃小蟬就是心折於他的真性情,「真敢說!」輕輕刮了刮丈夫又粗又厚又黑的臉皮,「不知是誰才讓人家跪進醫院,就難過得痛哭流涕了?」
「都是我。」熊家康抱住老婆,邊撒嬌邊乘機要求道:「那個小子才剛出院就離開又來報到了,現在正跪在辦公室,看起來也算是很有誠心了,所以小蟬,你可以見他了嗎?」
「好吧!傻瓜。」黃小蟬輕拍著傻大個兒的頭,「去把他帶上來吧!」
熊家康立刻就下去把人給叫了上來,「你先坐一下,我去煮碗清粥給你墊墊肚子,免得又餓出病來。」態度直爽到完全的不計前仇舊恨。
但是擁有羅剎性格的黃小蟬可就沒這麼善良了,「就在不久前,我記得有個人吼罵過我的要求是『欺人太甚』,不是嗎?」
「是的。」飢餓到蒼白、虛弱的秦朗日承認。
「所以?」黃小蟬繼續追問。
「我必須見她一面。」因為他一日想過一日的事,就是想見她!
黃小蟬卻故意問起旁枝末節,「你是怎麼站起來的?」
「動手術取出卡在脊椎裡的子彈。」加上不間斷的復健。
「這麼簡單?」黃小蟬稀奇道:「那你之前為什麼要可憐兮兮的坐在輪椅上任人擺佈?你不是一直都很驕傲嗎?」
「因為那個時候,我並不想站起來。」也因為那個時候,他是執意拿自己的命來賠給李相思。
所以他何止驕傲?他根本就是已經把驕傲刻進骨血裡的不可一世,才會寧願以命相抵也絕不低頭!
偏偏遇上一種不能被摧折的非凡美麗,讓他被撩撥得心動不已,以至於不得不低下頭來求見。
其實在下定決定跪求一個機會前,他是經過極端煎熬的掙扎過程——因為要他卑躬屈膝,真的比要了他的命還更困難,所以他幾次在復健過程裡,想將她封鎖了再直接忘懷,卻反而是一日想過一日,將她給刻進了自己的心坎裡。
再加上親眼見到爺爺的蒼老模樣,他堅硬的心於是一點一點的軟化了,不再執意以命相賠。
知道親耳聽見父親說起把受傷的他交給二叔安排的緣由,他才終於明白了那種心知肚明,卻又絕口不提的私心維護,造就把整個秦家都拖累到變成他的幫兇,讓他領受得很是沉重。
所以他放手了!
在他把自己親手積累的財富全部都讓渡給白水蓮後,他放開了她的人,讓她得以無所顧慮的愛著安德魯以及她肚子裡的孩子,不必再受制於對他的恐懼。
然後他同時也放開胸懷向自己承認了那個一直隱藏了十年的噩夢,他說出了自己內心最深沉的悔恨,「我不求原諒,只求一個機會。」
他只要一個能讓他低下頭,重新看見她,和認識她的機會!
「是的,你只能擁有一個機會,一個秦北奔替你強求來的機會。」黃小蟬很冷漠的直說:「因為我從沒想過要原諒你對水練的殘忍,所以在給你這個強求而來的機會前,我很想先親眼看見你對自己的殘忍會作何反應!」
皺緊眉頭,「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秦朗日略微疲累道。
「你還沒看見,當然不會明白我的意思。」黃小蟬從茶几下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資料放在桌上,推送到他的面前,「就讓你親眼看見自己殘忍的程度好嗎?你敢看嗎?你承受得了嗎?」
在她冷寒的眼中,看得出來是很具挑釁的。
秦朗日只能渾身發寒的接過那有如千斤重擔的資料,小心翼翼的呼吐出恐懼到戰慄的感覺,卻還是在翻開第一頁後立即被冷汗給濕透了全身,濃濃的悔恨感也跟著讓他幾乎痛爆了眼睛,「她怎麼能活?怎麼能活?」那些被啃咬到皮開肉綻,甚至是皮肉盡失到見骨的傷口,讓親眼看見圖片的他霎時乾嘔到幾乎要嘔出內在的心肺肝腸……
「是啊!怎麼能活呢?」黃小蟬看見他震驚到難以掩飾的強烈悔恨了,卻還是要再傷口上灑鹽的補充說明,「失去了百分之三十的皮肉,讓她不能用自己的肉填補自己的傷口,所以我們只能讓她待在加護病房裡慢慢的長出新的皮肉;但是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讓她毫無抵抗能力的被細菌所感染,眼看她幾乎就要撐不下去,可我們……還是不想放棄她,不能放棄她……
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切除她因細菌感染後的腐爛皮肉,加上一次又一次往她小小的身日裡插管埋藥,讓我們幾度不忍心到幾乎產生那種想放她回歸上帝的消極慈悲,可她卻比任何人還要堅強的活了下來!
接下來還得安排更多的整形手術來讓她的小臉恢復到可以見人的模樣,,至於她的身體,就只能是現在這個樣子了,你可以想像嗎?你能想像她是如何勇敢地熬過那些在鬼門關前徘徊的日子,和多少次手術的疼痛嗎?不,你不能,我也不能,任何人都不能!所以我們很愛她,很愛很愛她。
曾經我是她的醫生,我親眼看著她花了兩年的時間掙扎以求生,所以就算是新長出來的肌肉和皮膚讓她醜怪得像個外星人,我還是好愛她;現在我是她的小蟬媽媽,我親自陪伴著她這八年的成長與新生,就算剛成形的性格讓她異於常人,我也還是好愛她;至於你,在得知這些之後,是否要為你的所有的口不擇言而感到後悔呢?」
「是的。」仰頭將壓抑不住的痛楚流進心底,他才終於打開心門,第一次這麼誠懇、這麼認真、這麼懺悔的在人面前承認了自己的錯與罪,「是的,我後悔了。」
用著非常謙卑的姿態。
「那麼你可以去見她了。」黃小蟬將他帶到廚房,打開暗門,「直接走到底,去找她吧!」
「這麼驕傲的一個人,到底是為什麼肯低頭認錯了?」熊家康在老婆關上暗門後,感覺很複雜的問。
「為什麼呢?」黃小蟬則是溫柔的笑望著心思單純的丈夫,再一次提醒道:「要讓一個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甘願低頭,可不是只有愧疚就可以的,懂嗎?」
「不懂。」熊家康承認自己的愚昧,直接問道:「如果不是愧疚,那是什麼?」
「大概是你熊家康遇到我黃小蟬時,產生的那點什麼吧!」在旋身走出廚房時,黃小蟬賣關子的說。
「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就愛上你了。」熊家康直覺的說完,這才突然像是驚醒般的叫嚷著,「原來那個渾小子不但是來認錯的,他根本就是看上我們家的水練了?這可不行,我馬上去把他給趕走!」
就知道這個傻大個一定是沒聽清楚她剛才所暗示他的話語,「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他看上我們家的水練,所以才會說什麼讓他補償的話!」黃小蟬假裝驚訝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