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那時在吳氏企業?」
「擔任貿易部經理,上頭還有協理、副總、總經理和我的董事長爸爸。有他們罩我,公司的營運情況又穩定,我簡直是在那裡做大少爺。」
「可是你爸爸生病以後,情況有了改變?」
「沒錯。那些老臣很忠心,但忠心過了頭,沒有董事長作主,反過頭來要我一個小經理做決策,大小事都來請教我,只因為我是——」
「未來的接班人。」她幫他說了出來。
「我本來就是眾人注目的焦點,這下子更是金光閃閃。」他以鉛筆敲敲膝頭,看似漫不經心,說的卻是沉鬱的過往心情。「每個人都在注意我,看我要如何維持我爸爸的公司,我一步也錯不得,更不能將事情推回給老同事,那不就等於跟人家說:哈,我早知道,吳嘉凱這小子不行啦,他不過是個公子哥兒,管公司?嘿嘿,恐怕沒兩年就倒嘍。」
她有一種衝動,很想按住他不斷敲鉛筆的手勢,再告訴他,你行的,沒問題。
但她只能壓抑地捏緊背包帶子,驀然記起她帶來的東西,便從背包拿出保溫瓶,像變魔術般地倒出一杯熱騰騰的咖啡。
「副總,先喝一杯。我煮得淡些,將就喝吧。」她笑著遞過去。
「竟然有咖啡?」他驚喜地看她倒咖啡的動作,用力一吸聞,再接過杯子。「我剛看你喝礦泉水呀,怎會想帶咖啡出來?還熱的!」
「愛喝咖啡就帶咖啡出來了。」
「好香!」他輕啜一口,笑問:「自己煮的?」
「嗯。我覺得煮咖啡還挺有意思的,所以買了一支咖啡壺。」
「終於喝到你煮的咖啡了。」他舉杯向她,笑說:「謝謝你。」
她微笑以對,拿出環保杯,也為自己倒了一杯。
她說不出自己為何要買咖啡壺,每天回家都很晚了,她從不在晚上喝咖啡;而早上起床趕上班,更是來不及煮咖啡;假日呢,她也沒想過在家悠閒地喝情調咖啡。然而在她走過電器賣場時,她彷若被某種魔力驅使,走了進去,找到咖啡機的專賣區。
哪種咖啡壺煮出來的咖啡最香呢?她這樣問賣場服務員。
那個大男生跟她打文藝腔,告訴她說,每種咖啡壺的功能都差不多,主要是看煮咖啡的人的用心喔。
用心的話,她會選擇好豆子,並且在出門前起個大早,仔細研磨豆子,顆粒不能太細,煮出來會苦,也不能太粗,味道會變淡,總得粗細均勻,再調整適當的水量,這才能煮得出一壺最香醇、最合乎口味的咖啡。
可她為何如此用心呢?
偷瞄他一眼,她轉回頭,將膝頭屈向胸口,壓緊驟然怦跳的心臟。
自以為躲在黑暗的林蔭裡,但她還是一次又一次地讓自己曝了光;他在接近她,她也在不知不覺中一步步走近他,再也回不了頭了。
「我來瞧瞧環頸雉是怎樣一種鳥。」他一手喝咖啡,一手翻閱攤在地上的鳥類圖鑒。「跟帝雉、藍腹鷗都是紅臉關公,這該怎麼區分?」
跟上回午夜電話一樣,他又岔開了話題。龔茜倩靜靜地看他慣有的笑臉,已然瞭解在那張俊臉後面還藏有許許多多他未曾讓人知曉的心事。
「副總,後來呢?」這回她不會再讓他失憶,問道:「你剛剛說,你爸爸生病後,大家都在看你的表現,你壓力很大嗎?」
「喔。」吳嘉凱的手停留在書頁上,抬起頭來看她。
與他相對的是一雙柔和注視的眼睛,眸光湛然,彷若黑夜裡的星光,隱隱透出某種深入的理解和……關懷。
草地青青,依稀聽到遠處公環頸雉「歌、歌」的叫聲;冷風吹亂她的頭髮,她順手拂到耳後,重新露出一張清秀的臉蛋。
她沒有女明星的明艷動人,也沒有名媛的垣赫家世,她所擁有的就是「懂他」而已。
這就夠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心滿意足,露出笑容繼續說:「壓力當然很大了。專業的東西我不是不懂,只是過去不怎麼認真,從來沒用過心,突然每個人都要聽我的意見,我能做的,就是每天在辦公室待到十二點,整整花了一個月的時間,這才知道我們吳氏企業到底在做什麼。」
「那時你爸爸住院,兩頭跑很辛苦吧?」
「還好。不要忘了我很懂得授權,不能把自己累得像條狗一樣啦。有些事情我只說說見解,還是請高層去決定,畢竟我只是一個小經理。」
「好像後來你爸爸出院就給你升副總了?」她記得他的經歷。
「我爸可能急了,所以加快接班的腳步。我明白爸爸的期望,也知道自己的責任,從此改過自新,每天乖乖上班,認真工作,放假就在家裡陪老爸老媽。」
「副總變成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好青年了。」她打趣說。
「是啊,本來以為一輩子就在我們吳氏家族養老了,來到翔飛是個意外,要不是昱翔表哥出車禍,我爸也不會又打翔飛的主意。」
「現在幾點?」她突然問道。
「啊?」他抬腕看表。「三點四十。」
她注視那支突顯男性剛毅豪邁線條的表殼,想到他初來時的情形。
「就是這支潛水表,耐得住深海的壓力?」
「是的。」他緩緩地將戴表的左手擱在膝蓋上,明白了她的意思,不覺握起了拳頭。「在我家的公司,還有老臣幫忙,來翔飛是孤軍奮鬥,而且擺明了掠奪者的角色。翔飛的人也好,外頭的人也好,每個人都拿放大鏡看你有什麼本事,就算吳家能以多數股權拿到翔飛,但也要有能力管理這家生產各項電子產品、不斷在研發進步的科技公司,這跟吳氏企業做的傳統產業是截然不同的。」
「所以副總又花了很多時間做準備?」
「每天抱著翔飛的資料,看到睡著。」他笑笑地仰頭喝完咖啡。「我告訴自己,不管結果如何,佔了這個蘿蔔坑,就得把蘿蔔種好,我不能把來翔飛當作是實習,而是提了槍直接上戰場。」
她可以想像當初他戒慎恐懼的心情。明明是一項艱鉅的挑戰,他卻得裝得若無其事、自信滿滿,扮演好一個專業經理人的領導角色,那背後看不見的加倍付出和努力是難以想像的啊。
「副總,你做得很好。」這是她唯一能給予的最佳鼓勵。
「還好有你幫忙。」他注視她,遞出杯子,示意還要再喝。
「不是幫忙,是幫兇。」她為他倒下保溫瓶裡僅剩的咖啡,笑說:
「那時想說你是來篡位的,我若幫你,不就成了亂臣賊子?但我是領薪水的,還是得做事,總不成故意跟副總作對,將業務搞得亂七八糟,跟自己的年終獎金過不去吧。」
「哈哈!我更不能搞垮翔飛,否則奪過來也沒意思了。」
「因為你用心在做,沈董看到了,他才能放心將翔飛交給你。」
「噯,終於世界和平了。」他笑歎一聲,凝視第一個聽到他這段心路歷程的她,意有所指地說:「我來翔飛,收穫很多。」
「公司都讓你拿走了,當然是大豐收。」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嘿。」他喝下溫熱的咖啡,也習慣她老跟他實問虛答了,只是笑了笑,低頭拿鉛筆在簿子上描線條,又說:「環頸雉的羽毛形狀我忘了,可以借你的照片參考看看嗎?」
「好啊。」她拿起相機,幫他找一張最清楚的照片。
「我用普通數位相機拍,再怎麼拉近,還是只能拍出一隻小小鳥,看來我得充實專業配備了。」
「副總可以買個單眼相機,配上我這種三百m m的鏡頭,對初學者來說比較輕巧,要拍出清楚的照片不難。」
「你再帶我去買,先說謝謝嘍。」他皮皮地笑著。
「喔……」又來了。
他總是以這種令她無法拒絕的語氣說話,她還能說不嗎?
抬眼望天,風吹個不停,天空的雲朵跑得好快,這朵往前跑,那朵立刻追了上去,緊緊纏黏,匯聚成一大朵之後,再一起飛向更遠的南方。
糾纏啊。
「帥哥,美女!」陳老師在遠處喊他們。「再十分鐘上車嘍!」
「來了!」吳嘉凱揮手回應。
他們賞鳥的地方距離遊覽車停靠處有一大段距離,兩人迅速收拾東西,拎起背包,起身準備離去。
咕咕咕嚕,一隻鳥兒飛到草地上,走來走去,似乎是在覓食。
難得這鳥兒飛得這麼近,吳嘉凱興奮地躡手躡腳走上前,從背包裡摸出相機,打算拍出他第一張最像樣的鳥照片。
鳥兒身材豐滿,羽色灰中帶褐,圓圓的眼睛骨溜溜轉著,一點也不怕生,就任他不斷地按快門拍出各式各樣的英姿。
「咦?」龔茜倩走過來,看清楚那隻鳥了。
「再拉近一點。」吳嘉凱專注操作相機,低聲說:「哇,你看你看,脖子從紫色轉綠色,真稀奇。」
「哎呀,這是……」
「噓噓,不要驚動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