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玉娜的人生很可憐,但是,那是她的決定造成的,不是他害的,她一直不懂為什麼他會一直要替她的人生負責,他該不會認為,整個台北只有他能修馬桶吧,如果不是因為她的小孩是混血兒,她都要懷疑那孩子是他的了。
「多心」與「信任」,本來就是兩個不可能交集的平行線,她想,他既然說了喜歡她發蠻的樣子,那麼,她現在就發蠻給他看,也算有始有終。
「有件事情,我一直沒跟你說。」
杜雨勝很想用台灣國語跟他回「當初沒梭,那現在就不要梭啊」——但這六年來,她對於「形勢比人強」這幾個字有了很深刻的領悟,大原則把持就可以了,小地方不需要那麼堅持,如果他只是想洗白一下,她倒是願意配合,畢竟叩運還將他們綁在一起,真要鬧僵,對她也是沒好處。
見她沒有反對,他開始說了。
他在寄養家庭的爸媽判刑確定時,徐玉娜有回台灣來找過他。
沒說發生什麼事情,只說放暑假回來,知道他自己在外面租房子,問他那能不能讓她住幾天——徐玉娜去加拿大之前有跟他表白過,所以她住他家那陣子,他都住朋友那,八月底時,她說實在不喜歡國外,想留下來,他沒答應,給她買了機票,讓她回加拿大。
他送徐玉娜上飛機後幾天,才知道徐家爸媽的事情,她的電話已經不通,過陣子,等他存夠機票錢去看兩人,才知道她也沒跟他們聯絡,他們很自責,也很擔心,說徐玉娜也只有他了,如果她去找他,讓他幫幫她——他不知道該怎麼跟他們講,其實她找過他,但卻被他送走了。
他沒見過親媽,他爸不是吸毒,就是喝酒,他怕他怕得要死,從有印象以來,沒一天睡得好,一直到他到了徐家,才慢慢能睡覺,徐爸徐媽對他很好,很疼他,連當時在國外出了那麼大的事情也從來沒提,就怕影響他考大學,對他來說他們就是親爸親媽。
他退伍後開始工作,慢慢有點錢,每年會去看他們。
他們精神都還好,但就是記掛徐玉娜,後來他在求職單裡看到徐玉娜的名字,很高興,馬上打電話讓她來,她其實才二十六,但看起來卻像三十多,不用說,他也知道她被生活折磨得很厲害。
她跟他說了很多——剛開始還會選客人,染上毒癮後就不選了,為了想要多點錢,她什麼都敢做,自己又不是很注意身體的人,等發現不對已經四個多月,沒有醫生敢幫她墮胎,她自己也後悔得要死,酒店有個少爺,本來就很喜歡她,陪她度過那段時間,當時她也很彷徨,爸媽在牢裡,又是重罪,自己懷著個不知道是誰的
孩子,怎麼辦,於是,當有人對她伸出手,她也就沒有猶豫了。
原本應該是個不錯的故事,但孩子出生後,兩人開始各種摩擦,孩子會哭,會鬧,大人沒一天睡得好,脾氣就上來,那男人終於動手打她,開始週而復始的毆打,原諒,毆打,原諒,到發現男人開始打孩子,她終於下定決心離婚。
這幾年存了一點錢,在打完冗長的官司後已所剩無幾,她想回到台灣重新開始,因為房務不需要有經驗,便來應徵了。
他覺得,這次的重逢是上天的安排——他上一次去看爸媽,媽媽瘦了很多,他才知道,媽媽得了癌症,醫生說,大概還有一年,就在這時候,徐玉娜出現了,他立刻想訂機票,帶徐玉娜母子去看看爸媽,可徐玉娜說,自己那個鬼樣子,爸媽看到不會放心,只會更難過,他想想也是,從小那麼寶貝到大,現在卻憔悴成這樣,毒癮,酒癮,離婚官司,這些都讓她身心俱疲,他想把徐玉娜好好養胖點,養漂亮點,再帶她去看爸媽。
媽媽的日子有限,不管怎麼樣,他都決定在半年後帶徐玉娜母子去加拿大,他想在最大的限度之內讓徐玉娜恢復健康,才這麼重視她的要求。
當時,他最看重的是媽媽有限生命中唯一的心願,所以面對妻子的不滿,只是安撫,直到她搬出去,直到律師信寄來,他才發現,那些情緒已經安撫不來。
杜雨勝真是聽到都傻了,「你是為了你媽,才讓徐玉娜予取予求?」一下去看病,一下帶去郊外走走之類的。
「媽媽給我無可取代的溫暖,如果不是她跟爸爸,我也許早就走偏了,我很想回報他們,她生病了,照顧玉娜是我唯一能替她做的。」
「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呢?」她只知道他的爸媽在加拿大因經濟詐騙坐牢,也知道媽媽的身體不太好,可沒想到這樣嚴重。
如果把前因後果告訴她,他們也許不會走到這一步。
「大概是類似自卑感跟自尊心的東西同時在作祟吧,在成長的過程裡,我因為家庭的關係,很長年的自卑,於是衍生出一種奇怪的自尊,不想提,不想被同情,尤其是在你面前,我希望自己是你喜歡上的、在工作時閃閃發光的那個人,我以為鞏固一個大男人的形象對婚姻是最好的,直到收到律師信,我才知道自己錯了,婚姻應該要坦承,而不是一場維護形象大賽。」
原來是這樣,居然是這樣……可是,杜雨勝居然也懂。
就像她也不愛跟朋友提自己的家一樣,說爸媽多重男輕女嗎?有什麼好說的,說自己多被嫌棄嗎?講這種事情對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她對於自己在家庭中的定位有很嚴重的自卑,有時候聚會,如果有人提起自己的家庭,接著有人附和時,她就會開始不安,怕話題轉到自己身上,「爸媽很疼你吧」,「家族旅遊都到哪裡去」,這種簡單的問題卻是最刺傷她的,爸媽一點都不疼我,爸媽只帶弟弟出去玩,弟弟小學畢業的獎品是出國,爸媽帶著去的,她一個人看家,六百塊,就是她六天的生活費。
講起來太多辛酸,總覺得,說出口了,就是在示弱,所以一點都不想講,即便自己沒有錯,也不想講。
成長過程中的自卑與自尊導致不願意提相關話題,其他人也許不懂,但她能懂,因為她也是。
「你是怎麼過來的?」
「跟華定月一樣。」
她一下沒聽懂,「什麼意思?」
「我在家裡接到醫院的電話,說你醒了……」
「啊?我?」對了,她在跨年夜被撞下樓梯,「慢著,我醒了?」
所以不只她穿過來,應該是跟這個杜雨勝靈魂交換了,自己醒了,她也醒了。
「那你都沒發現她不對嗎?」
「我沒見到她,前往醫院的路上有人闖了紅燈,我開始進入很長的夢境,然後醒來。」
所以他是為了見她,才……才……
杜雨勝說不出自己現在的心情,只覺得五味雜陳,「我在醫院待了多久?」
「久到雖然我離開原本的世界,卻因為再次遇到你而覺得慶幸,久到即便讓我可以選擇,我還是會選擇留在這裡。」
女人不知道自己這樣算缺愛還是很好騙,可她真的就覺得挺感動。
她那把女兒當討債鬼的爸媽肯定不可能照顧她,所以這段時間,是他在照顧她的,接到電話說醒了,馬上就開車前往。
曾經在繁華的台北待過,那樣方便,那樣熱鬧,相形之下,這世界真的很荒涼,夏天沒冷氣,冬天沒羽絨衣,天黑就要睡覺,洗澡還沒瓦斯,沒有咖啡,沒有麵包,沒有雜誌,沒有電影,什麼都沒有,荒涼到即便她有點錢也沒地方花,才十八歲,就在盤算退休生活要怎麼安排。
可是他說,如果讓他選,他還是會選擇留在這裡,這樣說來,她不只戰勝了30,還戰勝了台北啊,台北都不如她哈。
她笑了出來,「你真是傻瓜。」
他伸手揉揉她的頭,「我是啊。」
第9章(1)
穿越時空的誤會解開後,兩人定下了這一次遊戲規則的總則:坦承相對。
上一世,兩人都是自卑又自尊的維持著婚姻,於是當裂痕出現時,他沒講出原因,她也沒追究,只顧著發脾氣,導致後來的結果,既然能再遇上,那麼芭樂的事件絕對不能再發生第二次。
再來,就是同意田彥彬只存在兩人心底,從此以後他便是華定月——大將軍府每二三十年會分一次家,把庶子分出,故比起其他高門大戶,華家人口已經算簡單,可即便如此,主人家加起來也一二十個,奴僕上百,萬一哪天她喊他舊名被人聽去會很麻煩,與其解釋,倒不如不要發生必須去解釋這件事情。
姨娘們跟外室也是很重要的問題,不是他招來的,但是,他要負這個責任,她再三申明,只能是道義上的照顧,而所謂的「道義」是以她的標準為標準,不能抗議,經過前世教訓,他表示很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