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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金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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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夏,山桃樹的果實一顆顆熟透了,人們卻無心採擷,因此大多數落了地,爛了臭了,引來蚊蠅盤旋。

  歸降天朝的這一年裡,看似平靜,卻像山雨欲來,那種氣氛讓納蘭想到以前山裡曾經藏了頭打老虎,鳥不鳴蟲不叫,平時悠閒亂晃的松鼠也不見蹤影。

  去年秋天,反對天朝尤其激烈的六帳長老之首,在一場會議之後,當天夜裡無端暴斃身亡。數個月後,另一個曾對天朝使節出言不遜的長老也在孟春祭典上突然七孔流血而死。從那天開始,一股詭譎的氣氛籠罩著山城,茫然與警戒越來越常浮現在族人原本樂天知命的臉上。

  納蘭在心裡提醒自己小心一些,畢竟現在不比從前,他不再是一個人;倒是妲娃依舊不認為那些事情與自己有任何關係。

  這日,納蘭就像過去每次經過樹林時一樣,特地去摘幾顆山桃給妲娃,她偏愛那脆甜的滋味,也拿來釀酒,紅著臉說成親那天可以拿出來宴客。

  他懷裡揣著三顆果子,打算到神塔找妲娃,可是還沒進城就感覺氣氛不對。天朝的官兵在城門和路口站哨,原本絡繹不絕的驛道上空蕩蕩的,他心裡有不祥的預感,機警地繞路而行,還不時躲進隱蔽的角落,避開那些獵狗般巡查的官兵耳目。

  山城既傍山而建,加上族人信仰山林與大地,又未曾遇過盜賊來襲,所以並沒有特別修築城牆,大多仰賴天然屏障,納蘭輕鬆地鑽進一處磨坊的籬笆內,再到另一頭翻身上牆,貓兒般無聲無息地在一條暗巷裡落地。

  一戶戶人家裡,有的傳來求情聲,有的傳來哭喊聲,甚至怒罵衝撞都有,接著就是一些族人被帶走。納蘭雖聽不懂天朝的語言,但是那些官兵臉上暴戾的神情讓他明白事情可能比他想像中嚴重,他們對手無寸鐵的百姓一點也不客氣,更何況是敢拿起武器的,哪怕只是一柄掃帚,下場都令人不忍卒睹。

  納蘭本以為這些官兵光天化日之下竟然無法無天,可是看著看著,卻發覺被帶走的都是男子,而且都是年輕人,小的十三四歲,老一點的只要頭髮沒花白、還能走路,也都沒有例外地被官兵挾持著離開。

  他心裡立刻猜到了大概。前幾日有商旅到此地來,他們說北國武皇駕崩了,時局可能又會開始混亂,一來北方的韃子群龍無首,會比以往更沒規矩,向南向西侵略都有可能,天朝更可能趁此機會揮師掃北。天朝自新帝登基後,對叛臣亂黨以及西域和南方不肯歸降的民族,一一趕盡殺絕,南方一個小族就因此被滅族,連襁褓中的奶娃都難逃一死,流浪的商旅與說書人過去描述天朝的華皇后多麼心狠手辣,誰知道一山還有一山高,戰爭勢不可免。

  納蘭沉吟著,小心翼翼地往神塔走去,幸好神塔附近官兵較少,他要隱藏行蹤還算容易。雖然被妲娃救起後,他安逸了幾年,不過之前的從軍經驗告訴他,神塔的寧靜也只是暫時的,等官兵完全掌握這座城,把能抓的男丁都抓光了,他們會往寺廟和山野搜索,到時候他也躲不過。當然他是可以往深山裡藏匿,可是他知道天朝正巧有一種手段,專門對付逃兵。

  天下間有四種人不會被徵召——乞丐、罪犯、殘廢,還有貴族與當官的。這些人都知道只要能抓到一個逃兵,就可以向官府領賞。納蘭親眼見識過那些跟流氓沒兩樣的人是如何圍捕一個半大不小的孩子,不聽那孩子的辯解,將他毆打成重傷,拖去領賞,而許多地方官為了力求表現,往往連審也不審就定了案,將那些被抓回來的「逃兵」送入大牢。這讓他深深明白,所謂文明教化,只是教某些人用更殘忍決絕的手段去凌遲別人。

  他身手靈敏地躲過一名巡邏的官兵,藏身在草垛中,待官兵走遠,卻看見一個不停左右張望、神色驚慌的小小身影朝他的方向走來。

  妲娃沒看到他,她跟他一樣都在躲那些官兵,只不過她像驚弓之鳥,不似他沉定敏捷,還好幾次都因為太緊張差點被自己的腳絆倒。

  納蘭在她接近時伸出手臂,一把將她拉進草垛中,大掌也在第一時間摀住她就要尖叫出聲的小嘴。

  「是我。」他低聲道,立刻感覺小傢伙身子放鬆了,這才鬆開手。

  妲娃轉身,一見情郎的臉,登時眼眶熱了,抖著聲音道:「我正要去找你,你快回山上去,那些人……」

  「我知道。」納蘭以食指點住她的小嘴,「我們先離開這裡再說。」

  他抓住她的手,偏著頭仔細聆聽草垛外的動靜,確定附近沒有任何人的腳步聲與呼吸聲,才悄悄走出藏身處。他在腦海中畫出從這裡到山上最安全的路徑,一路上就地找遮掩物躲藏,那些官兵確實無法無天,上面要他們仔仔細細地搜索,他們果然執行得很徹底,借口懷疑有男丁扮成女裝想躲過徵召,拖著路上看中意的姑娘進暗巷「盤查」。

  納蘭握緊妲娃的手,感覺她在聽到那個女人的尖叫哭喊時全身僵硬,甚至不停地顫抖,幾乎想不顧一切地衝出去制止那些人渣的獸行,他只能安撫地摟住她的肩膀。官兵人多勢眾,他們現身不只幫不了忙,甚至還白白送死,他自己一個人不打緊,擔心的是妲娃也被欺凌。

  神塔距離山神廟較近,幸運的是今日天候不甚清明,出了山城就雲靄瀰漫,再加上群樹掩護,他的優勢就多了。他們跑進樹林裡,聽見後頭傳來謾罵聲,納蘭握緊妲娃的手,很快地與她雙雙消失在林煙之中。

  第4章(1)

  納蘭帶著妲娃回到他居住的小木屋,拿了幾樣重要的東西:弓箭、匕首、毛毯、乾糧和水袋。屋裡東西不多,有用的都能帶在身上,他隨手把屋子翻得更亂,拆下門和窗隨意丟在地上,只希望能騙過幾個蠢蛋。

  之前打獵時他發現一處山洞,可以讓他們暫時躲個兩天,接下來就得聽天由命了。

  妲娃長這麼大,從沒遇過這樣的事,那個被拖進暗巷的女人哀切的哭喊聲好像還在耳邊。妲娃認得她,那是釀酒師傅的獨生女兒,比她小兩歲,神塔的祭神酒經常由她家負責,年初時老師傅還送給妲娃一罈女兒紅,他說,他們也才剛幫女兒找了一椿好姻緣,應該會和妲娃同樣,在今年秋天出嫁……

  妲娃喉嚨發緊,眼眶熱辣辣地,忍耐著不嗚咽出聲。

  納蘭檢視過洞內,確定沒有蟲蛇後,便到洞外找些粗一點的樹枝和大石頭好把洞口藏起來。妲娃低著頭,默默地整理洞內,順手撿拾地上的雜草和細一些的枯枝,鋪在洞內較乾燥的一處,好讓他們有塊地方能過夜。

  納蘭佈置好洞口,還抱了一捆粗柴回來時,就見妲娃縮著小身子,蹲在剛鋪好的草堆旁。他不用看妲娃的表情也知道,小傢伙正努力地不哭出聲音來,他放下乾柴,在她身邊坐下,攬她入懷。

  「別哭了,嗯?」

  妲娃終於忍不住細細地抽噎著,可是仍不敢放聲大哭。

  她餘悸猶存,這一刻才發現,有股不可抗拒的力量正在摧毀她的世界。她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富有的,不認為自己擁有會被掠奪的財富,過得平凡又認命。如今才發現,平安與知足一直是她最樸實也最無價的瑰寶,但現在卻有人破壞了它、奪走了它!那些蠻橫的人,怎麼可以一點愧色也沒有,甚至做出如此殘忍、如此令人髮指的事來?

  「沒事了,別怕。」納蘭只能抱緊她,在她耳邊柔聲誘哄。

  「他們怎麼可以這樣……」妲娃的嗓音沙啞而顫抖,「好可惡……」她這才知道,過去她的人生裡從未遇過真正的惡人,直到今天。而那些惡人不是江洋大盜,不是罪犯,是官兵!

  納蘭無法回答她。

  一個窮兵黷武的國家,自然無法嚴格要求軍隊的素質與操守。懂得用兵的人都知道軍隊紀律的重要,但懂得用兵的人想必也不會在此時被派到他們這個小城來。

  眼前他們該何去何從?妲娃沒過過餐風露宿的日子,他也不放心讓她一個人回城裡,就算帶著她逃亡,一旦遇到那些像獵狗一般追捕逃兵的流氓,他自保都有困難了,遑論要保護她?

  此刻他只能抱緊她,讓滿懷恐懼與傷心的小人兒知道她不是一個人。

  妲娃哭過後變得很安靜,納蘭檢視他們帶來的食物,三顆山桃,兩塊肉乾,一袋水,還有他剛剛抱著妲娃時發現她藏在懷裡的白饃饃。

  難怪他今天在城裡看到她時,還在想她的肚子怎麼肥了一圈?雖然他是不介意啦,如果不是時機不對,他還真有點想笑。

  見納蘭有些錯愕地拿出她藏在懷裡的白饃饃,妲娃才解釋道:「我說要來找你時,大娘塞給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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