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不知道能不能想法子把它們重新接起來?」妲娃端詳著兩截斷掉的簪子,有些自言自語地道。
其實那麼久的孤單,那麼多的寂寞,漸漸的也就習慣了,偶爾還能自我解嘲,想著往事自得其樂。
她卻不知,那夜她沒流的淚,已經麻木的疼痛,全讓另一顆心給擔了,受了。敖督在她熟睡的枕邊,鼻尖湊近她握著木簪的手,用它柔軟的鼻子蹭著她的掌心,嗚咽吞入肚腹。
它的爪子能夠保護她,能夠抓最大的山雞,但是卻不能與她相握。它能夠看著她,聽著她,卻沒辦法告訴她:他在她身邊。
敖督悄悄地離開了神塔,白色的身影在雪地上像暴風般飛速奔馳著,它跑過吹著雪的林間,跑過冷月銀輝拂照的山巔,也跑過北風嗚咽的荒野,跑過流水低吟啜泣的河澗,月西移,它沒有停下來,荊棘劃破了它的毛皮,碎石割裂了它的腳掌,它依然跑個不停。
黎明之前,萬物顫抖地低嗚,幾乎就要臣服於黑夜的魔力,忘記陽光曾經溫暖大地。
它回到那個斷魂地,身為人時的白骨早被林跡掩埋,他斷氣前緊握著的,妲娃寫給他的家書,露出了一截,它走上前,腳掌才碰觸到前端,就似幻影一般地碎了,北風一吹,成灰的紙灑在空中,什麼也沒剩下……
狼會流淚嗎?會吧,它無聲地啜泣,終於忍不住仰頭長嚎。那一聲悲嗚把長夜裡大地最後一絲堅強敲碎,風雪驟臨,而他的悲傷飛越千山萬水,傳遞到他心心唸唸的人兒夢境深處。
妲娃突然夢見納蘭,他沒開口說話,只是悲傷地,流著淚,凝望著她。
不要哭,他們同時開口,聲音卻同時被偷走,只能憑著默契,憑著思念,揣測彼此的內心。
就算一個人,也不要為我哭泣……
第6章(2)
敖督狼狽地回到山城時,已經是第二天黃昏了,為了不引起族人多餘的揣測與恐慌,妲娃沒向族人說敖督不見了,只是拜託身邊親近的人幫忙找。
她知道它不是她所馴養,本來它想來便來,想走便走,也許它真是山神,它想去想留,還能由得著她做主嗎?可是妲娃這才發現,雖然總是拿它又氣又好笑,但體內同樣留著溫熱的血,都會有感情,何況它總是陪著她啊!
原來,不管有沒有愛情,終窟會在付出與得到的過程中在心上牽扯出羈絆。
這一回,她流連山林間,不是為了等等納蘭。
「敖督!」她對著山林喊,而遠方也傳來一聲聲回音,有時是她的,有時是特木爾或是白瑪的。他們都在幫她尋找敖督。
許是心意想通,妲娃依稀聽到一聲嗚咽,轉過身……
「敖督!」乍見它一跛一跛的白色身影,妲娃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她衝上前,抱住好像奔跑過千山萬水,渾身是疲憊與髒污的敖督。
她抱著它,喜極而泣,敖督又添著她的臉。
對不起。
「你害我擔心死了!你這壞敖督!」妲娃又哭又笑地戳著它的頭,可又忍不住抱緊它。
他記得他在身為人,即將斷氣那時,心裡想著-只要能陪在她身邊,只要能陪在她身邊,無論如何他都心甘情願。
現在他知道,只是陪伴,是不夠的。
要知道得任何收穫都得先付出。
而他的付出是,他必須割捨他所不捨,所想要獨佔的……
仲冬。雪漫舞。
自從敖督鬧了失蹤記,妲娃就不敢再對它擺臉色了,天天做好料給它,冬天還沒過,敖督大爺已經肥滋滋。
「嘖嘖……冬天過了就能宰了吧?」特木爾蹲下身,捏了把它的肥肉。
格老子的!拿開你的手!敖督揮了揮肥掌,掌力依然驚人。
「不要那麼凶啊!你要我來這裡做什麼?」特木爾可是被這只肥狼從暖呼呼的炕上硬拖到白山桃樹下吹冷風,到現在還搞不懂它大爺想幹嘛?
敖督開始扒地。
「你不會藏了什麼死人骨頭要栽贓到我頭上吧?」他可是很清楚這匹一點『狼格』也沒有的色狼兼肥狼看他不順眼已久!
敖督停下挖土的動作,又露出鄙咦的神色看他,然後轉過頭繼續挖。
這傢伙真是十二萬分的詭異!特木爾覺得有趣得緊,索性就雙臂環胸等看它變啥花樣。
然後,敖督挖出事先就藏好的地瓜和木炭。
特木爾一陣無言,「你要我在這裡天氣烤地瓜?」他怪叫,敖督凶悍地露出牙齒,還伸出顯然特別磨利過的爪子,冬天的陽光在它爪子尖端輝映出冷冽光芒,再配上狼眼裡的精光一閃,宵小都要屁滾尿流。
別看它吃得一隻肥肥,體能上的訓練可從來沒少過,要不然哪天妲娃遇到危險時,誰來保護她?
「好!我烤,你把爪子收起來!」特木爾背後冒出一堆冷汗,好漢不和惡狼鬥,烤地瓜就烤地瓜,只是到時不要是全烤地瓜的當兒,敖督也沒閒著,奔回神塔,咬著正在看帳本的妲娃裙擺。
「敖督,我正在忙,你去旁邊玩好嗎?」妲娃現在懂得用柔聲安撫的手段了,簡直當它是寵物來著。
敖督不死心,繼續咬著她的裙擺,還搖尾巴,轉圈圈,為了博得妲娃的注意,只著沒要翻觔斗了。
「你就跟它去看吧!這邊我一個人就夠了,你這幾天讓它吃得多動得少,難怪它坐不住。」白瑪說道,自己卻伸手拿了一個兔饃饃往嘴裡塞。
妲娃笑了笑,心想也對,而且記帳一向不是她的專長,她把帳本交給白瑪,便跟著敖督離開了。
敖督領著她,一路出了山城,這條路她很熟悉,是往小木屋的路,妲娃以為有病人要看病,連忙加快了腳步。
才看到那棵山桃樹,遠遠的就聞到烤地瓜的香味。
「啊!你來的正好,這顆給你。」特木爾用樹枝做成的簡便筷子夾起了一顆小的地瓜給她,「這應該可以吃了。」
妲娃愣住。
此情此景,似曾相識,只是桃花未開,仍在等待春天。
「你怎麼……」她突然一陣心慌意亂。
「敖督啊!」特木爾丟了另一顆給一旁的敖督,「它硬把我叫來這裡烤地瓜。不過狼會吃地瓜嗎?」
敖督沒理他,用頭頂著妲娃,將她推到特木爾身邊。
妲娃看向敖督,它低下頭,裝作沒事樣地啃地瓜。平常它都會擠到她和特木爾中間,這回卻自己咬著地瓜蹲在一旁,看也不看她一眼。
「大的還有得烤,小的將就吃吧!」特木爾烤著好玩,自個兒拿樹枝叉了一塊,坐到石頭上吃了起來,「怎麼了?地瓜沒熟嗎?」不然幹嘛傻愣著?
妲娃拿著地瓜,心緒紛亂。
是巧合?不是巧合?但……
怪了,特木爾一邊吹著熱燙的地瓜,一邊看向悶悶地縮在一旁的敖督,故意道:「喂!我坐在妲娃旁邊哦!」
敖督沒反應,低著頭,繼續用力地啃地瓜。
「我坐得很近很近哦!」特木爾故意朝妲娃再坐近一點。「哇,我碰到妲娃的手了!又白又嫩……」
敖督突然起身,特木爾嚇了好大一跳,心想他慘了,等會兒不知哪個部位會被這只悶騷大醋狼咬出幾個口子來,誰知敖督只是跑向山坡,像只普通不過的狗一般,追著飛舞在空中的小蟲子,追得好專心,還打起滾來。
特木爾呆住,而妲娃看著敖督,也沒了頭緒。
也許,真是巧合吧?因為敖督看見她一個人鬱鬱寡歡,所以以為她需要一個男人在身邊陪她嗎?
「你不吃嗎?地瓜都涼了。」不再理會敖督的反常,特木爾問道。
妲娃回過神來,應了聲,才咬了一口烤地瓜。
是有些涼了,而且總覺得不那麼甜軟好吃,和記憶中的比起來差太遠了。
明明是一樣的烤地瓜啊!
或者是因為春天還沒來的關係?
妲娃和特木爾又坐著聊了一會兒,等其他的烤地瓜熟透。
「你看,樹上是不是冒芽了?」特木爾忽然指著白山桃樹的枝椏道。
妲娃抬起頭瞧,還真看到那光禿禿的樹枝上,有點白白嫩嫩的小芽兒,就要冒出頭來。
今年的冬天,似乎暖得特別早,也許再過幾天花就要開了吧?
特木爾看著枝頭,突然有感而發,正想開口,背後卻被用力一撞,整個人趴向妲娃。
「小心!」妲娃輕呼,結果特木爾的鼻子撞在她唇上,把她的嘴唇都撞出血痕來了。
「抱歉抱歉!我不是故意的!」特木爾手忙腳亂地扶著妲娃起身,轉過頭卻沒看到兇手的影子。
「我沒事。」妲娃捂著泛出血絲嘴,眼角瞥見敖督心虛的背影,灰溜溜地縮著尾巴,躲在山桃樹後。
「敖督。」
他裝睡,而且裝得很有那麼一回事,普通的狗怎麼睡他就怎麼睡,絕不再躺成大字形。
他想,他會習慣的吧。
幽幽的歎息聲響起,敖督終於忍不住睜開眼,看見妲娃坐到梳妝鏡前。
他今晚還反常地滾到門邊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