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塔作為族人醫療與信仰的中心,有時也是族長的決策顧問,神塔巫女自然受到相當程度的敬重,所以妲娃在人身安全上難免有些疏忽,畢竟就算是宵小,也會有需要求神問卜和看病的時候,連地方流氓也不會去為難巫女們,不過妲娃卻忽略了,有理智的人向來都不是真正的威脅,那些躲在巷道裡的酒鬼與走投無路的莽漢,才是真正該提防的。
妲娃低著頭,心裡直犯嘀咕,沒注意不遠處有一陣雜沓的腳步聲朝這個方向奔來,還伴隨著追打的吵雜聲。
白狼早已警覺地瞇起眼,本來跟在妲娃左後方,突然跑到她身前,弓起身子,全身毛豎起,齜牙咧嘴地露出白森森鋒利的狼牙。
噠噠噠……渾身酒味、一臉大鬍子的男人突然自右邊衝出來,一見到妲娃,伸手要抓她,卻不料一道白影迅雷不及掩耳地撲倒他,張口就咬住他持刀的手。
「哇……」
妲娃表面上鎮定,腦袋卻一片空白,男人脫手而出的刀直直地插在她腳邊,只要偏個幾寸她的腳恐怕就給剁了!
追來的是官兵,見到白狼和被撲倒在地的男人,均是一愣,一時間不敢妄動。他們也不知是怕地上那惡名昭彰的大盜多一些,還是怕那匹身形龐大、咬得大盜鮮血狂噴的白狼多一些。
「放開他,你已經咬傷他了!」妲娃連忙開口制止,雖然她也不知道白狼到底聽不聽得懂她的話,就算懂,它會服從嗎?
然而,白狼卻真的鬆了口,一邊凶狠地發出威脅的低狺,一邊警戒地往後退回妲娃身邊,這中間它的眼始終盯緊地上的男人,擺明了萬一他還敢爬起來作怪,它下一口咬的就是他的脖子!
這一幕讓官兵與趕來看熱鬧的族人一個個目瞪口呆,差點忘了上前把倒在地上哀號的大盜帶走。
山神逮到江洋大盜,還保護了神塔巫女!很快地,這個消息就傳遍了全山城。
白狼一直跟她回到神塔,巫女們嘖嘖稱奇,不過妲娃開始發現白狼不是對誰都友善。有些巫女天生怕狗,躲得遠遠的也就罷了,有些大著膽子想逗它,白狼立刻凶狠地露出尖銳的牙齒,發出警告的低吼,嚇得小巫女們尖叫逃竄,直到妲娃出聲制止,它才會垂下耳朵、縮著尾巴,鑽到妲娃裙子後頭。
「果然要大巫女才能侍奉山神,你們就別惹山神生氣了!」白瑪教訓著其他小巫女。
妲娃也不知是否真是如此,又或者其實白狼只是因為她救了它的命,又餵飽了它,才願意聽她的話?
連族長和六帳長老都聞風趕來一睹山神真面目,妲娃的年紀和族長、長老們比起來,只能算黃毛丫頭,自然不敢拒絕,長老們說這是先祖的指示,要派山神來守護山城,族長則相信山神現身,必定是治世吉兆……這些人歸降天朝後竟然也學到天朝人什麼都要拿來跟治世、亂世扯上關係的那一套,妲娃心裡無奈,也只能敷衍以對,幸虧白狼從頭到尾都無聊地臥在榻上,沒出什麼狀況讓她傷腦筋。
結果,睡前白狼又給妲娃製造新的困擾!
「不行!下去!」她板起臉孔,指著床下。
它竟然爬到她床上!就算它真的是山神,這也太過分了!
怎知白狼看著她冷冰冰的晚娘面孔,還真的灰溜溜地溜下床,耳朵垂著,尾巴也垂著,然後當著妲娃的面,走到房裡的陰暗角落,對著牆角蹲下。
它蹲下也就算了,還回過頭哀怨地瞅了她一眼,眼裡還有淚珠滾動,接著很快地轉過頭,垂頭喪氣地更往牆角縮,還發出一聲嗚咽!
「……」妲娃傻眼再傻眼。這麼賴皮的狼她還是第一次見到!天啊!
咕嗚……又是一聲嗚咽,白狼身體縮得更小,背後簡直要吹起瑟瑟冷風,還連帶捲起一小片枯葉!
妲娃臉頰顫抖,無言半響,才歎了口氣,「好啦!讓你睡床邊,這是最大讓步了!」
還在想白狼聽不聽得懂她的話,卻見角落那本來像棄犬似的白狼突然興奮地奔向她,妲娃被它撲倒在床上,臉頰又被它一陣亂舔。
「我才把臉洗乾淨耶!」她會被它氣死!
後來,白狼就只肯睡在她床邊,而且還要是離她最近的一邊,有時妲娃半夜起床上茅房或喝水,就會看見睡得翻肚皮的白狼,她沒好氣地伸腳在它肚子上揉來揉去,睡夢中的它還是一陣舒服的亂扭,妲娃看了暗暗覺得好笑。
有時,妲娃則會被它哀傷的嗚咽吵醒。白狼仍睡著,卻像作了悲傷的夢,不自覺地悲鳴。
它夢到了什麼呢?是不是像她一樣,總是夢見和納蘭分開的那日,然後哭著醒來,卻只能默默垂淚道天明?也許它和她一樣,都有不得不孤單的理由吧!想到這兒,妲娃便一再地打消要趕走它的念頭。
那一夜,妲娃又睡不著,獨自披了件大氅,爬到神塔的天台看星星。
深秋的星空也很美啊,和往常一樣,也和戰時相同。那時的她常想,那些在前線打仗的男人,夜裡會不會看著頭頂上的銀河,想著在銀河彼端,家裡等著他回去的女人?
天朝有個美麗的傳說,是關於牛郎和織女,就跟他們族裡天鵝仙女的傳說相仿。她想,也許每個時空都有著類似的故事,而讓人世間千千萬萬個家庭破碎分散的銀河,其實是戰爭;為什麼它那麼殘忍,卻又如此絢爛美麗?
妲娃看著夜空,直到腳邊偎來毛茸茸的熱源,她才發現白狼不知什麼時候跟著她爬上塔頂。
白狼總有辦法找到她,她已經不覺得奇怪,狼的鼻子和耳朵天生靈敏。
妲娃索性坐下,背靠著樑柱,白狼倒很自動自發地往她懷裡窩著,她已經由一開始的無言以對,到現在都由著它去。
「以前有人養過你嗎?」有時她覺得應該有,有時又覺得它像野生狼。
白狼的耳朵動了動,依然看著銀河。妲娃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的耳朵,她發現白狼很愛讓她摸耳朵……應該說她隨便摸,它也隨便開心,摸它脖子也開心,用腳踩它肚皮它還是開心,真是讓她忍不住感到好笑,別人敢碰它都會被它凶悍地警告呢!
妲娃本來不想給它取名字,畢竟山神哪能亂取名字呢?可是她越來越覺得它不像山神,只是對族人不說穿罷了,免得它被趕走。而且取了名字就會有感情,誰知道它會待到哪時候呢?
「你會離開嗎?」她自言自語般地問,不料白狼卻轉過身,那雙金色的狼眼又定定地看著她。
有時候,她真的覺得它聽得懂她的話!
白狼又舔了她一口,這次是舔在嘴上,妲娃愣住,如果這傢伙是男人,早就被她甩巴掌了!
真是個色狼!
不過,它本來就是匹狼啊!妲娃忍不住失笑。
「就叫你敖督吧!」敖督是星星的意思,妲娃有些失神地道,「太陽跟月亮注定不能在一起,至少星星可以陪著月亮。」
白狼看著她,沉默無聲,卻有股難以察覺的哀傷。它接受了它的新名字,敖督。做永遠陪在月亮身邊的星……
第6章(1)
孟冬。
一年一年,總覺得山坡上那株白山桃似乎已了無生趣,可是在隔年春天來臨前,它又開了滿枝的白山桃。
只要看見妲娃,就一定會看見跟在她身後的敖督,那匹白狼像大巫女的守護神一樣,大巫女走到哪,它就跟到哪。山城裡熱鬧的時候,大巫女若經過市集,白狼會走在前面開路,要是有哪個喝醉酒的醉漢不長眼,那就得小心敖督的牙齒和爪子……幸好妲娃總是及時制止它。
妲娃年紀輕輕就當上神塔主人,族裡某些人對此是有些微詞,不過自從山神出現後,再也沒人敢說什麼了。
要說山神的出現真的給山城帶來什麼奇跡,倒也沒有。不過那幾年比起戰爭前面確實是富庶安定許多,而且敖督出現後,山城裡的獵戶幾乎沒有再被狼群攻擊過了。於是人們對敖督的身份更加深信不疑,那些信眾有時會做花環要給山神掛在脖子上,妲娃明明看得出敖督很彆扭,卻還是笑咪咪地任由族人在它脖子上掛滿花環,有她在身邊時,它幾乎不會發脾氣。
不過算妲娃有點良心,敖督對某些花粉有點過敏,一出山城或回到神塔,妲娃就會替它把花拿下來。她本來是暗暗好笑在心底,但看到它認命地掛著滿滿的花環還拚命打噴嚏,也忍不住有些心疼了,這時她會做些小點心餵它,再嘉獎地摸摸它,揉揉它的肚子,搔搔它的下巴,很好哄的就服服貼貼,也不記恨了。
那段日子,她也很平靜,大概是有了在身邊,有它可以聽她說說話。妲娃總想不懂世間男女的情愛,不會探問或同情她,但有時說到心酸處,又似乎懂得她的悲傷,看著她,偎到她身邊,然後又把她的臉舔得一片濕,讓妲娃好氣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