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頭若知道他的決定,會難過,還是會恨他?他還真寧可她恨他。
他拉著妲娃的手,面對面,說出自己的決定,妲娃彷彿不敢置信,表情傻愣。
「比起逃亡,我還更熟悉戰爭。」他只能耐心解釋。
「所以……所以……」妲娃抓緊他的手,雙唇顫抖,六神無主。
他說的她能懂,原來這世界那麼可怕,世道亂,人心更亂,他從軍只需保護他自己,帶著她逃亡卻等於帶著包袱。
「可是……」豆大的淚珠還是掉了下來。
她就要和他分開了,她好怕再也看不到他!
「別哭,我向你保證,我會努力讓自己活下來,一定會活著,平安回到你身邊。」
妲娃想開口說好,想冷靜地對他說:她會等他,可是卻只有雙唇蠕動,聲音像被施了法,消失了。她好半天才發現自己已經嗚咽著,頓時緊咬著唇,不願自己像個沒長大的孩子,讓他掛心。
「別哭……」納蘭的眼眶也熱了,心如刀割,抱緊她因為壓抑著不敢盡情哭泣而一顫一顫的小身子,突然想到今天以後,她一個人掉淚時,誰能陪在她身邊?
「我說個故事給你聽,從前從前……」
從前從前,有對恩愛的夫妻,丈夫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妻子每天等待丈夫回家,等啊等,邊等邊掉淚,每天哭個不停,終於有一天丈夫回來了……
「妻子眼睛卻瞎掉了,看不到她的丈夫了。」
妲娃止住抽噎,小臉還貼著他的胸口,卻悄悄把眼淚眨回眼眶裡。
「所以你不要哭好嗎?不然等我回來,你看不到我怎麼辦?」他故意開玩笑。
「我不會哭。」她努力眨著眼睛,啞著嗓子道,「等你回來再哭,我會等你。」
納蘭忍不住笑了,吻著她的額頭。「對,等我回來再哭,到時候你要哭得鼻涕眼淚沾滿我衣服都隨你。」
妲娃破涕為笑,雖然是強顏歡笑的成分多一些。
納蘭的決定是對的,她明白,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祝福。
他抹去她臉上的淚痕,最後一次吻她,他們忘掉戰爭,忘掉分離,忘掉世間所有悲歡離合地吻著彼此。
天色露白,妲娃換上正式的巫女祝禱服,掃蛾眉,點朱唇,拿起長劍,在大殿為他跳祝禱戰士凱旋的出征舞,十二名巫女分立兩側彈奏神樂,納蘭像每個接受巫女祝福的人一樣,單膝跪在祭台之下,祭台上只有妲娃獨舞。
族人百年來未有戰爭,這迎戰神舞她在過去只練習過一次,但這回她的每個動作卻出奇地冷靜沉定,那舞衣有些諷刺地是一身的大紅,金冠與腰帶上的鈴鐺隨著她颯爽的舞姿叮噹作響,當她不停旋轉時,舞衣彷彿盛開的紅花。
她沒有哭,也沒有掉淚,巫女跳祭神舞時必須端莊肅穆,為了他,她一定會忍耐。
納蘭不由自主地看著心上人的舞姿與身影,像要牢牢刻印在心版上。
出征舞,不只祈求戰士平安歸來,族人信仰各種神祇,婚姻需向婚姻之神敬禱,豐收需向大地之神謝恩,而巫女們百年來雖也供奉戰神,卻是第一次以出征舞迎神,獨舞的巫女將成為戰神化身,賜與每一位戰士英勇殺敵的勇氣與凱旋而歸的運氣。
妲娃從不認為自己能擔任和神靈溝通的角色,原本她請求大巫女為納蘭跳出征舞,大巫女卻要她親自替納蘭迎神。
「帶人人類力量的從來不是神跡,而是信仰。」大巫女說。
最後一個鼓聲落下,長刀橫空劃向祭台正前方的大殿之外,砰地一聲,神塔大門被打開,率領士兵搜索神塔的將領大剌剌入內來。
搜字未出口,妲娃大喝一聲,一個跳躍,刀鋒劃破空氣的嘶鳴聲令人頭皮發麻,帶領的將領只覺頭頂一涼,睡眼間銳利的刀尖已抵在他額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再使點力就要令他破相。
但真正讓他心臟差點停擺的是御神刀削掉了他頭頂的髮髻,方才頭頂感受到的那股冰涼,正是刀面吻過他頭頂……
「大膽狂徒,岱森達日在此,休得無禮!」
砰!被長刀抵住額心的將領突然腿軟,妲娃一臉殺氣,說的是古語,留著山羊鬍的天朝將領當然聽不懂,只是不知為何今晨整支軍隊士氣低迷,將領中唯一懂得這些蠻子語言的他硬著頭皮帶屬下前來搜索神塔,一進門就差點被削去頭皮,接著又被一把刀指著眉心,再被妲娃的氣勢一嚇,全身力氣都沒了。
妲娃沒再理會他,神情已然進入忘我的狀態,對眼前一切視而不見,她收刀,旋身,紅裙畫出大紅的圓,跳完迎神舞的最後一段。
「你你你……好大的膽子……」天朝將領的聲音沒了方纔的凶狠,「竟敢持刀威脅朝廷命官,來……」
這一回,他依然來不及把話說完,十二柄大刀刷地一聲架住他的脖子,剛好圍成一圈,後頭的士兵根本來不及阻止。
「有……話……好……說……啊……」天朝將領氣若游絲,眼淚鼻涕齊流,楚楚可憐地看向將他圍住的十二名巫女。
祭壇前,妲娃已收刀,左手指尖點在仍單膝跪地的納蘭額上,閉著眼,彷彿戰神岱神達日真的降臨在神塔。天光微弱地穿透紙窗,並且由大門射進來,交錯地落在兩人周圍,大殿靜得只有呼吸聲,那一刻也不知是否真是神靈顯聖,眾人只能屏息看著一身紅衣、英姿颯爽的妲娃,與表情寧靜專注的納蘭。
她以無瑕的虔誠祈求情人平安歸來;而他深信能為他帶來勝利的女神祇有一人。能為人類帶來希望與力量的從來不是神跡……
世界彷彿靜止。
迎戰神舞結束。
妲娃突然身子一軟,納蘭立刻張開手臂抱住她。
「啊……」天朝將領像鴨子般,找回了自己的聲音,「你你你……你們不要亂來啊!」
「這是我族為出征戰士祝禱勝利的迎戰神舞。」大巫女走來,說的是字正腔圓的天朝語言,好讓其他士兵也能聽懂,而十二名巫女收回大刀,整齊地分立兩側。
跌坐在地的天朝將領狼狽地爬起身,大巫女不等他發難又道:「我族人為天朝祈求勝利,大人卻帶兵前來阻擾,莫非大人不希望天朝打勝仗,故意阻斷迎戰神舞的儀式,好讓天朝的敵人贏得這場戰爭?大人食君之祿,卻做出此等叛國之舉,若我即刻通報狼城,待少主奏明皇上,不知聖明的帝王會如何裁示?」
「你你你……」天朝將領好像突然間口吃一般,臉紅脖子粗,「我不知道……不是,你們根本是怪力亂神,聖上才不會如此愚昧,聽信讒言!」
「大人和諸位打擾了戰神岱森達日的儀式,戰神非常憤怒,我想須臾岱森達日的懲罰就會應驗在諸位身上。」
山羊鬍將領跳著腳,「你這個妖言惑眾的老妖婆,我……啊!」
他突然驚叫一聲,發現自己的手由手指開始,迅速地變成了黑紫色,像中了毒似的,而且發黑的部位奇癢無比!
不只山羊鬍將領如此,所有士兵的臉和四肢也都開始泛黑,他們還感到強烈的頭暈目眩!麻癢的感覺像蟲蟻啃咬著四肢的每一寸,再加上難以理解的暈眩,立刻讓人渾身打顫,心裡的恐懼也隨之攀升。
大巫女突然狂笑起來,「岱森達日的懲罰降臨了!他要你們全身流滿黑血,並且命令黃泉河畔的屍蟲寄生在你們身上,讓你們奇癢難當!你們的靈魂最後將被屍蟲吞噬,永世不得超生!還不趕快跪地求饒,讓我代你們向岱森達日請罪,請他饒你們一命?」
此情此景,哪還有他們嘴硬的餘地?一干穿著鐵甲,拿著大刀的士兵全都跪了下來,拚命膜拜著大巫女,哀哀求饒。
大巫女口裡念了他們聽不懂的咒語,士兵們一個個拚命叩頭,好半晌,暈眩感還真的消失了,四肢的黑氣也漸漸散去。
「大神饒命!大神饒命!」山羊鬍將領哭爹喊娘,只差沒抱住大巫女的腿。
「戰神有令,他的信徒納蘭身上有他賜與的神力,爾等今後得好生伺候,不得有怠慢,否則岱森達日將收回神力,讓你們自生自滅!」
「多謝大神!多謝大神!我王安必定好生伺候大神的信徒,今後以他馬首是瞻!」山羊鬍指天立誓,繼續拚命地磕頭,搞不好拜他的老祖宗都沒那麼勤。
一旁的納蘭原本抱緊了跳完迎戰神舞、有些乏力的妲娃,既憐又惜,只想緊緊抓住最後的每一點溫存,無心理會其他,但看著大巫女的一番「表演」,雖然聽不懂他們說了什麼,從那些士兵的舉止和大巫女的語氣多少也能猜出一二,他也不禁有些傻眼。
因為常跟著妲娃到山裡採草藥,所以他有印象,剛剛那些天朝士兵只是中了某種花粉的毒吧!而那種毒只要伏低身體,休息片刻,便能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