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轉首一望,正是她的命救恩人畫樓,因擔心她而來接她回莊,而這時,遠處另一柄雪白的傘,持傘之人也朝她這方向走來,她抬首看去,面上儘是溫柔笑意的冰蘭,手上抱了件乾爽的新衣,正等著她更換……
那兩柄雨中的紅白竹傘,以及浙瀝瀝的細雨……
她將頭甩了甩,用力將藏在心底的回憶甩了個老遠,將雙眼拉回眼前氣色完全不能與幾百年前相比的畫樓身上,半晌,她冷靜地問。
「專程找我來這,你是想托我什麼?」
「這事不急。你遠道而來,定是累了,你先去歇歇腿吧。」畫樓朝她搖了搖首,並轉頭朝外一喚,「來人!」
「畫樓……」
「來日方長,有話,咱們再找機會談吧。」當守在門外的小廝推開門站在外頭等她時,漸漸掩不住面上疲憊的他,只是朝她揮了揮手。
既然他不急著說,她也不想逼他……走在小廝的後頭,一路被領至客院裡後,青鸞方推開客房的大門並遣走小廝,早就顯得迫不及待的霸下,便馬上自她的袖裡跑出來,一骨碌地爬上客桌,與她眼眉齊對地問。
「畫樓怎會有火鳳這等神界的朋友?」
「都多久沒見畫樓了,我怎知他這些年來又交了什麼新朋友?」
打從遇上了那個火鳳後,心頭便一直不安得緊的霸下,眉心深鎖地在桌上坐下後,語調悶悶地說著。
「或許,那個火鳳是天帝派來收我的……」
「我看不像。」她拉開圓椅坐在桌邊,不以為然地搖首,「他的目標應當下是你。」
「那會是誰?」猜想不出個所以然的他,在見著她的右袖又動來動去時,有點受不了的哼了口氣,「你就放他出來吧,省得他老在裡頭扭來扭去礙人眼。」
經他一說,青鸞這才想起,她還沒把偷帶進魔界的望仙給放出來透透氣。
她抖抖右袖,差點被悶死在袖裡的望仙,一出袖,就先指著霸下的鼻尖氣跳跳的問著青鸞。
「為何他不必躲,而我就得偷偷摸摸的躲進來?」
霸下一臉不屑,「也不拿面鏡子照照。」一個是神獸,道行數千年,而另一個,則是連一小撮鬍子都長不出來的沒用神仙,就憑這個香火從沒旺過的土地公也想同他比?
趕在他倆又吵起嘴皮前,青鸞一手拎開還坐在桌上的霸下,再轉身以兩指敲向望仙的額際。
「說想瞧瞧魔界的是你,一路上拚命扯我後腿的也是你,下回你再不安分點,我就把你扔到那堆魔裡頭,看他們不拆了你吃下腹當點心?」
「不扮大家閨秀了?」霸下涼涼地瞄她一眼。
「在你倆面前不必當。」她可不想人前人後都那麼辛苦。
被敲了一記的望仙,搓了搓發紅的額際後,突然想起他在袖中最想出來證實的一件事。
「青鸞,方才領咱們進莊的可是燈神火鳳?」
「燈神?」她挑挑眉,「怎麼,你知道他?」她記得那位美男神仙可沒同她說過他在神界的職稱。
望仙忙不迭地大嚷,「眼下全神界和全魔界都認得他這尊神仙!」就知道這兩個完全不關心神界之事的同僚,一定都不知道先前所發生的那些糗事。
「喔?」他倆互看對方一眼,接著各自一手撐著下頷,靠在桌邊等著聽望仙開講。
望仙清了清嗓,將這事從頭說起。「這個火鳳呢,他其實並不是咱們天帝這邊的神仙,他是西王母的手下頭號大將,由於神魔兩界大戰戰事即將掀起,故天帝才遠從西王母那兒將他給借調過來。」
「難怪……」她就覺得她在天帝這邊沒見過他這號人物。
「事前,全神界之神都以為,在崑崙山頗富盛名的他,應是能為神界立下赫赫戰功,好與天帝的兩位武神藏冬與鬱壘一別苗頭,可沒想到,他非但沒能立下多少汗馬功勞,反倒是將神界的面子都給丟盡了。」
「此話怎說?」
「唉,大戰之前數百場與魔界的小戰役,泰半的戰功,的確都是由他一神領軍辛辛苦苦給打下來的,可,就因他一個在大戰前的失常,導致前功盡棄。」
「他究竟做了什麼好事?」他們兩個愈聽愈感興趣。
望仙歎了又歎,「也沒什麼,只是在最後一役未開始前,也就是兩軍對壘的那個當頭,沒想到神界的三位統帥之一的火鳳,居然臨戰被那等大場面給嚇得兩眼一翻,當場……暈了。」
聽得兩眼暴睜的兩位同僚,在沉默半晌後,皆大力拍桌站起齊聲喝問。
「暈了?!」
望仙愈想就愈覺得丟神,「大概是……被那等大陣仗給嚇暈了吧。」雖說他們神界在這場神魔大戰裡,最終還是勝了魔界,可這笑話……不管再過幾百年,魔界應當都不會忘記吧?
震驚到啞口無言的青鸞和霸下,只是僵著臉,說不出話地瞧著他。
「唉,多虧他那臨陣一暈,接下來所有戰事與功勞,就全都落在藏冬與鬱壘身上。」講到後來,望仙也順便說了說,他那一暈的後果,「因此後來當天帝論功行賞時,他只勉強撈到了個燈神之職,而藏冬與鬱壘,則是雙雙當上了戰神。」
愈聽愈沉默的兩神,面上的神態也變得愈來愈詭譎。
「誰曉得那個火鳳在當上燈神後,他照樣沒什麼長進,就連個小小燈神也當下好。」
「怎麼個當下好?」
「他頭一夜上工,任職天帝御案上的照明火燭,他就大放其焰,差點閃瞎了天帝的雙眼。」望仙到現在還是很難相信,竟然有神敢在天帝面前如此放肆。「就在火神祝融與天帝數落了他幾句後,豈料打那時起,他便總是黯淡無光,夜夜要亮不亮、忽明忽滅,害得天帝差點因他而成了個盲帝!」
「這真是……」勉強自喉中擠出聲音的霸下,兩眼中充滿了閃閃的崇敬之光。
「真是大不敬是下?」望仙忙不迭地爭取他們的同仇敵愾,「身為天帝的燈神,他竟連天帝也不放在眼裡,連什麼叫職業道德都不清楚,就連被天帝逐出宮中,他也不痛不癢,真不知那個西王母是怎麼教導手底下的神仙……」
一逕說得高興的望仙,兀自滔滔不絕地開講下去,始終沒有注意到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另兩位同僚,他們與他截然不同的心情。
分明能力與修行高到深不可測,可他卻能一口氣推掉身上所有的重責大任,快快樂樂地做個名正言順的逍遙神仙,且放眼整個神界,眾神竟只是忙著數落他的不是,而沒神去理會他的逍遙?
過了很久很久,青鸞才以幾不可聞的音量,在嘴邊嘀咕完霸下方才未竟的話。
「……高啊。」
天未亮的清早,濛濛晨霧似將整座莊園內外籠罩在白色的薄衫裡,大清早就來到這座莊園唯一一座樓台上的青鸞,身後披了件衣裳,在一日比一日更冷的風中遠跳著這座莊園的全景。
幾百年沒看這景了,只是,景雖似,該在的人,卻不在了……
忽遠忽近的白霧,令她不知不覺地打開了那只藏在她心頭深處的箱子,釋放出一陣她不捨的回憶,那回憶裡的女子,膚色白得就像眼前的白霧般,正笑婷婷地朝她走來,而後以略嫌冰冷的素手輕挽著她的手臂,邊走邊以柔美且她百聽不厭的溫柔聲調告訴她,這世界,其實有多美好……
她都已經忘了那名被奉為冰魔,與火魔畫樓齊名的女人,已經放開她關懷備至的雙手,有多久了……
「天色還早,你怎不睡著?」
當刻意放輕的步伐即將來到她身後時,她緩緩回首,瞧著面色蒼白的畫樓,邊扶著圍欄邊走向她。
熟悉的笑意依舊掛在他的臉龐上,但若是仔細瞧瞧,便可發現他不僅僅是清瘦不少,在他身上的魔力,也正一旦點地消失中,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那個名喚大限的巨獸,正遠遠躲在畫樓的身後,隨時伺機想一口食他下腹。
當他終於慢步走至她的身旁時,青鸞取來身後所披的衣裳改披至他的身上,他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試圖在她身旁站直了身子,與她一起看著以往他們也曾看過的景致。
「青鸞。」
「嗯?」
「你在乎過什麼?」
她在乎過什麼?
若說是眼下所有關於她之事,她一點都不在乎,但,她在乎別的,例如,她身上所欠的人情債;在人間肚子能不能吃飽;在各界眾生的眼中,她是否還是一塊無比的上肉;自冰魔冰蘭先走一步後,在畫樓這僅剩的唯一朋友死後,她身邊,到底還剩下些什麼?
「你太寂寞了,總是獨個兒,從不在意誰,也從不在乎什麼。」側首看著她平靜的臉龐,知道她天生少根筋,又不懂得什麼叫在乎,畫樓索性直接說出想告訴她的。
「這不好嗎?」反正日子不也同樣是這麼過?且,不在乎太多,那,是不是也不必在失去後感到太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