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揀了張稍微秀氣的單人木製扶手椅坐下,品嚐他端上的熱咖啡。幾個月未見,他精神尚佳,即使不修邊幅,也不見疲態或失意貌,比以往在正式場合流露出更多較易親近的和善,雖則她仍舊看不透那雙眼睛。
他閒問了幾句公司的近況,她如實答覆,他悉心聆聽,但又似心不在焉,對談一陣後,他不再說話,神色透出少有的煩躁,視線不停落在那封信函上。她突然體會到,他邀請她進屋不過是延遲他開啟那封信函的時間,他為即將到來的揭露而心神不屬,她果然來對了,那是很重要的一項東西。
異樣的安靜後,他倏然拿起置放於茶几上的信函,不再遲疑,當著她的面直截了當地撕開封膠,取出內容物。
他抽取手勢過快,夾帶於其中的一張十公分見方的短簽飄落在她足尖,她彎腰拾起,定睛一覽,短短兩、三行中文字跡已入眼簾——「已簽好,無條件,我將回去辦好一切手續。祝平安」,底下署名詠南,字體較信封上的那幾行英文字母更為遒勁粗放,像是匆促寫就,她趕緊交還他,靜待他反應。
他先過目手中信件,兩秒間霍然色變,從她的角度覷看到的一截文字,乍看是制式文件,非手寫私信,他接著閱讀短簽上的字句,陷入怔仲。
她終於見識到他出自內心的真實反應,淡而透亮的眸色轉趨晦暗,他長久不作聲,似是遺忘了她的存在。
「佟先生?」她禁不住喚他。
他即刻收束情緒,動作僵硬地放下信紙,聲嗓略啞道:「我得處理一些私事,沒法留你了,下次再請你吃飯吧,謝謝你了。」
她識趣地起身,不再逗留,臨轉身前,她匆匆掃視攤開在桌面上的文件,開頭鮮明的五個粗體字道盡一切——「離婚協議書」。
她為自己窺伺到的驚人隱私大感意外,誰能料想到他竟是有妻室的男人呢?排除不經證實的蜚短流長,他從未公開與任何異性出雙入對啊。
輕輕帶上門,臨別回眸,他已站在落地窗前,怔望華燈初上的夜景。
雨變小了,一絲絲無聲劃過窗玻璃,他滑開門,跨出陽台,佇立在細雨裡。
他不討厭下雨,雨往往淨化了城市,有時候,雨串連起不相干的人們,開展出意想不到故事。誠心而言,他對雨的記憶是充滿了柔情的,除了今天收到的這封信帶給了他更深一層的憂悒。
「詠南……」他默念著令他心口微微發燙的名字。
她終究想離開他。
第1章(1)
他們的韶光
當豆大的雨滴猝不及防擊打在她裸露的臂膀,並泛起一陣刺疼時,她緊急煞停單車,仰望瞬間轉為濃灰的天色,衡量了幾秒鐘,決定不回頭,往目標疾行。
幾乎是風馳電掣,腳不停歇,在街巷中矯捷地穿梭。路程只及一半,渾身已濕漉漉,又被錯身而過的汽車急馳水漥波及了一身,到達轉角那間咖啡屋時,她已狼狽得引人側目。
雨勢太大,一向人滿為患的露天座椅區空無一人,廊簷下倒是擠滿了躲雨的年輕觀光客,轉壞的天氣沒有打消他們的遊興,他們心情高昂,手拿旅遊指南熱烈地在討論著入山健行的路線。
她停好單車,撈起水草似的長髮又甩又擰,穿過那群男女,一掌推開玻璃門,嗡一聲高分貝喧嘩聲襲面。不出她所料,咖啡屋內人聲鼎沸,站著的比坐著的還多,櫃檯內擠滿正式員工和臨調的工讀生,幾乎不容旋身,個個手忙腳亂地備餐調製咖啡。她趁隙排開集結的人龍,鑽到櫃檯邊,對其中一位年紀較長,埋頭在烘烤好的鬆餅上點綴奶油花的女人道:「曉莊,問你一下……」
女人立即插嘴:「詠南來得正好,幫個忙吧,餐點已經塞車了,先送這幾桌好嗎?」
櫃面上排滿等著出餐的各色咖啡和點心,不好拒絕,吞回到口的話,她抓了件員工圍裙套上,兩手熟練地高擎餐盤,左閃右躲送至正確桌號,再辛苦擠回櫃檯,將其餘兩份餐依序送出,不過往返兩回,她已冒了汗,再度對女人啟口:「曉莊,今天我讓小張送來的那張椅子在哪裡?」
「椅子?你不是要送我的嗎?」曉莊頭也不抬。
「是啊,現在在哪裡?」
「今天人多,加了幾個座位,我把那張椅子拿來充數了。」
「嗄?」她拍了一下額頭,滿臉緊張,「不行啊,今天送快遞的上門一打岔,我忘了和小張說清楚,他拿錯椅子了,這一張還有好幾個螺絲沒上,剛剛才想起來,坐久了不牢靠的啊。」
「喂,你別添麻煩好不好?」曉莊翻個白眼。「一時半刻不會塌吧?」
「我工具拿來了,上一下就好,在哪裡?」她固執地要求,踮起腳尖往座位區張望。
「就在屏風後面,客氣一點,那個客人現在心情不太爽。」
屏風後是通往洗手間的走道,平日只放置盆栽,位子加在那裡,可見空間嚴重不足。咖啡屋附近多半是熱食餐館,離省道最近能夠提供休憩的只有這間咖啡屋,加上避雨的過路客,才會出現這般熱騰騰的場面。
她小心避開喧鬧調笑的等候人群,拐了幾個走道才抵達屏風後。一張臨時擺設的小方桌旁,有一名男子背對著她端坐著,即使在這般吵嘈的空間裡,男子手裡捧了本厚實的書,專心地在翻閱,並未受到干擾,靜靜安坐一角。
她細瞧男子身下的單人扶手椅,確定是她尋找的那張沒錯,嶄新淺黃的原木色和其他上過漆的舊椅有明顯的區隔。她繞至男子前方,思量著如何妥當地開口,男子察覺了動靜,緩緩抬起頭,和她打了照面,她怔了怔。
那是張異常俊秀的面孔,她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但眼前的男子給予她迥異以往的視覺經驗,他的髮色不屬黑色系,近於深咖啡色,但近幾年時尚染髮日趨平常,髮色不足以判斷真偽,令她懾目是那對眸子,在高額濃眉下的眼眶裡,一經鹵素燈的折射,眸色呈現少見的琥珀色,綻出異彩。
男子也許習慣了陌生人的矚目,姿態怡然,他指著腕表,淡淡開了口:「三十分鐘了。」
「啊?」
「我三十分鐘前點的咖啡還沒有下落,你們櫃檯是不是忘了?」他面含不豫。
「噢,」她會意過來,對方看見她身上的制服圍裙,當她是店裡員工,「應該快了,今天人多,可能會慢個二十分鐘喔。」
男子遲疑地看看表,點點頭,垂眼繼續進行原來的閱讀,不再表達意見。
她盡情打量男子,他輪廓分明,深邃卻不張揚,甚至帶點文氣,這樣的臉孔只有在東西混血的情況下方有可能呈現,但讓她發怔的原因不只是那張臉,還有他的聲音,那是一種深沈且富有底蘊的嗓音,讓人想一聽再聽,如此美好的聲音竟奢侈地為他所擁有。
回神後,她試著靠近男子,悄聲對他說:「可不可以麻煩你——」
「我不簽名的。」他反應很快,露出一絲不耐,卻極力保持風度。「剛才不是和你們店長說明了,我不是那個叫什麼……名字我忘了,我不是那個偶像劇男演員,你們真的搞錯了。」
「噢,」她愣住,暗暗胡猜了一下,大概半小時前發生過一點小插曲,曉莊他們誤以為他是某個男演員,特地騰出個地方讓他入座。「可是先生,我只是想請您站起來,把椅子交還給我。」
「椅子?」怎麼也沒料到會是這種奇異的要求,男子一臉納悶地起身,「椅子有問題嗎?」
「是有點問題,我得處理一下。」她坦然道,然後歪著頭動腦筋,「先生,和您打個商量,如果您不介意在這站一會兒,我可以馬上替您做一份免費鬆餅,不好意思了。」
她一手穿過椅背木條,將椅子騰空掛在肘臂上,友善地對他笑著。
男子闔上書本,面無表情俯視著她。依她目測,他頎長的身量超過了六尺,薄軟的開襟棉衫下體魄分明,她無意窺伺他的皮相,但這裡空間狹隘,借道此處的顧客絡繹不絕,兩人必須空出走道,不得不貼得極近交談。
他遊目四顧,屋內人聲喧鬧臻至飽和,屋外雨勢維持滂沱,未有稍減,他略作考慮,問道:「你準備在哪裡處理這張椅子?」
「後院,一下下就好。」
「介意讓我一道去嗎?這裡空氣不太好,我想透透氣,鬆餅就不用了。」
沒有猶豫,她爽快答道:「您不介意就好,謝謝配合。」
後院是由矮牆圍出的一方空地,以透明玻璃罩頂,半開放式對外敞露,鐵門外面是幾畝遼闊的油菜花田。院內雜堆了幾把故障的桌椅,旁邊一座簡易的木架上晾曬著無數抹布、桌巾,有張小圓桌靠牆展開,傍著兩把高腳凳,上頭放置一隻煙灰缸,大概是員工辟出的休息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