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是范爾晶建議的,他並非美食主義者,如果能夠選擇,他多半希望避開人群,順利且安靜地吃餐飯即可。
電梯停至一樓,門扇開啟,大批人群擠入,他往後退靠,背貼電梯牆。
人群背對著他,他蹙眉屏息以待,往前方直視。一個蓄著直長髮的女性背影不禁讓他多看一眼,再一眼,他為之怦然心動。
女子側轉頭,和身邊一名年輕男子低聲交談,他緊盯女子眉目,那扇不經修飾的睫影,秀巧的鼻頭,總是上揚的唇角,不正是半個多月不見的林詠南?
他就要張口喚她,電梯恰好停在九樓,門一開,站在第一排的她和年輕男子相偕踏出電梯,同時又擠進三名乘客,自動門隨之閉攏,他站在後方動彈不得,就這樣讓她消失在眼前。
他陷入了連串思索。
她出現在這裡是為什麼?男子又是誰?相隔兩個多星期,他和她未有任何聯繫,基於說不上來的心理因素,他未積極追索她的想法,她的感受。她獨居在偏遠的小鎮上,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有限的人際關係,短短幾周,又能產生多少變化?他下意識認定,他們的關係進展是不足慮的,因此未費上心機窮追不捨,或許是自相識以來,林詠南總是讓他感到無以名之的平靜,既是平靜,又怎會令他無端地憂心悄悄?
平心而論,他對她的瞭解相當膚淺,相對的,她對他又有幾分認識?
第4章(2)
樓號閃在二十五樓時,他踏出了電梯,在七點一分時抵達了相約的餐廳。
被引領至包廂時,范爾晶端坐在窗邊,靜靜等待他的到來,一見到他,她露出笑容:「我本來在想,我應該要準時到,還是遲到個十幾分鐘,對你而言才算正常。後來想想,這應該是你的問題才對,我不必太多心,做我自己就行了。」
「對,做你想做的就對了。」他也笑,「女士若是遲到一些,我通常是不介意的,她們要注意的事比男人多得多。」
「在我家可不是這樣,我父親對我的要求和幾個哥哥是相同的,沒有撒嬌的空間。」
「所以你和別的女人如此不相同。」
「……你這麼說,我應該感到別有殊榮才對,畢竟你見多識廣,經驗良多。」玩笑中帶著她的女性直覺,她依然笑得含蓄。
「所以你是相信我的判斷了?」
她雖垂眼注視菜單,眼中泛出的神采他並未錯過。
進入狀況幾乎是水到渠成,范爾晶懂得停留在兩人最擅長的話題中,試探他的看法。他們平日的工作內容有重迭的部分,范立升又身兼陸氏企業董事,兩人並不缺話題,重點在真實性有多少,如何拿捏分寸。周昌是范氏的私人企業,由么女范爾晶掌理,這次佟寬給足了范氏面子,讓周昌取代了其它供貨商,加上這次邀約,她或多或少認定自己擁有一定的影響力。
「十九歲那年暑假,我開始被要求在自家公司實習,從此沒有假期,在玩樂這件事上,我的成績單交了白卷。」她看著他直言,顯然對他撤除了戒心。
「幸好是這樣,不然我和周昌簽的這個約要冒多少風險?」他似笑非笑。
這次她咧嘴笑了,眼波若有所思流轉。
十九歲!他想起了那位連同休旅車衝進沼澤的女孩,她和范爾晶在同樣的年華里,選擇了不同的人生。
他開始分了神,此刻林詠南在做什麼?和那位不知名的男子談些什麼?來到台北,為何吝於撥一通電話給他?她的私生活並不若他想像中的乏善可陳,他能涉入多少?她甚至從未響應他的表白,是好感來得太輕易,她難以當真?抑或她另有所好?他開始味同嚼鱲,甚至停下筷子,不停喝起清水來。
「怎麼?不合胃口?」她注意到他吃得不多,每樣菜皆淺嘗即止。
「不,下午喝多了咖啡,不很餓。」他笑著解釋,「你盡量吃吧,我上個洗手間。」
他離開座位,在轉角處直接越過通往洗手間的廊道,走出餐廳。
九樓,詠南踏進了九樓。他走進電梯前看了一遍樓層指示,九樓只有一間日式料理,其餘皆是高級寢具賣場和男裝店。這時是用餐時間,如果沒有意外,他心裡有數能在哪裡見到她。
走進日式餐廳,服務生向前有禮問候,他隨機應變道:「我約了人,應該已經到了。」他自行走向開放式座位區,快速掃視一遍。
那頭長髮不會被輕易忽略,他精準地看見了在角落座位端坐的她。
他放慢腳步,緩緩靠近,室內算是安靜,交談聲大部分在低抑中進行,他隱約聽見那名男子溫厚的嗓門——「這是他的決定……我勉強不了……」
「他承認了?」林詠南低著頭,手裡轉動著水杯,前方的餐點近乎未動。
「……其實,最清楚的只有他本人,我們能做的有限,事證到哪裡算哪裡,他準備再上訴。」
「值得嗎?」她沒有太多表情,佟寬第一次聽到她的語氣含著憂慮。
「這不是我能評論的,張先生是聰明人。」
「聰明?你認為那樣做叫聰明?」她驀然抬起頭,表情嚴厲。
男子沒直接響應,伸手覆蓋在她手背上,「已發生的事如何逆轉?」
佟寬不再遲疑,更進一步,直接靠近桌沿,俯視詠南。
她驚異地仰起臉,察覺是他,覆蓋陰霾的面龐彷彿綻放曉光,掩飾不住喜色。他迷惑了,她欣然見到他,為何又若即若離,不似對他藏情?
「佟寬。」她站了起來,笑對他,「你也來吃飯?」
「不,我看見你進來。」他先向一臉困惑的男子頷首招呼,再將詠南拉離座位,兩步遠距離站定。「什麼時候來的?」
「下午。」
「來了怎麼不給個電話?」他的語氣一貫溫和,但笑已隱沒。
「臨時決定的,而且你一定在忙啊。」她笑意不減,態度坦蕩,「對了,等我一下。」她轉身回座位拎起桌底下的行李袋,從裡面掏出一個包裝完整的小紙箱,雙手遞給他,「這給你。」
他愣看紙盒,順手接過去,沈甸甸的不知裝載何物,當著男性朋友的面毫不迴避地遞送禮物,她是不是太大而化之了一點?
「這是——」
「火土伯種的水梨,有機限量的喔,今年盛產,他送了我不少,本來想寄給你,剛好今天上台北,想說如果有機會就親自拿給你,這裡只有四顆,你要是嘗了喜歡,我回去再多寄一些給你。」她愉快地解釋。
即使她充滿了善意,即使她表現熱情,直覺告訴他,她展現的是她親善的本性,和私情扯不上邊,有幾個女人會眼巴巴送屬意的男人水梨?
「謝謝。」他相信那名男子同樣也收受了她的好意,他並不是獨受她青睞的對象。
「那——」她指指那位耐性等候的友伴,「我還有事和朋友談,改天見了。」
和前幾次一樣,她就這樣坦然道別,沒有約定,沒有留戀。她一轉身,揚起的髮絲擦掠過他的頸項,他不假思索,捉住她的胳臂,略一扯,她返身回頭,他低俯下臉,迅速吻住她。這個吻不再清淡節制,粗重而具侵略性,鄭重表達了他的心念,雖然短暫,卻不容置疑。她遽然回了神,掙脫他的掌握,圓瞪著眼充滿驚愕,似乎不能相信他大膽如斯。
他以拇指溫柔撫過她濕潤的雙唇,靠近她耳邊道:「你如果不來找我,我就去找你。」像玩笑,又像宣誓,她一時分不清,張嘴啞然。
他大方地向目睹一切的男子揮手道別,手捧紙盒走出餐廳。
忽然想起,該怎麼向范爾晶解釋,手上這盒東西是怎麼來的?
「各位,麻煩往我這裡看一下。」林詠南舉高一根椅腳,「椅腳修好邊之後,在粗的這端塗上白膠,像這樣——」她一面示範塗抹,一面拿起圓板凳的椅面,「塗好以後,對準椅面下的記號點鎖上螺絲,四隻腳都一樣這樣做,記得螺絲孔洞要塞進木釘才漂亮喔,有問題嗎?」
沒有回答,媽媽們皆不發一語,聚精會神注視著提高分貝講解的林詠南,她和她們對望了幾秒,做個無奈的鬼臉,「各位大姊,圓板凳很無聊我知道,不過起碼你們的老公會認為你們終於做了一件有意義的小玩意。看!椅腳尺寸我刻意設計得很粗,大人坐了保證不會塌——如果你們願意認真鎖螺絲而不是忙著數落老公的話,一定不會有問題。」
說明完畢,超出她的理解,媽媽們全都神秘地笑了。她一頭霧水,趕緊摸了一下自己的臉,今天尚未進行到塗漆的部份,應該沒沾上任何色料才對。
再對眼一瞧,發現這群學員的視焦並非在她手上的木材上,也不在她臉上,而是落在她肩後。她下意識朝後一探,結實吃了一驚——高大的佟寬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後,伸出食指在唇邊比劃著,要求那群盯著他走進工作室的女人們別作聲,一邊露出迷人的三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