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回屋擦手,又看見那食籃,心裡莫名又嘀咕起來。
她答應他會讓他帶走的,況且人人都知道他要外帶,就算她送去紙坊,應該也惹不起什麼閒言閒語。
可午時已過,都未時了,就算她現在送去,他八成也已經吃過了。
她這會兒送去還不白費功夫?
心煩意亂的,鼕鼕轉過頭去把要做豆腐的黃豆挑揀過,再泡進水缸裡,做豆腐的黃豆要比做豆腐的黃豆多泡好幾個時辰,這一忙活,又搞了一個時辰。
可即便知道他大少爺的肚皮輪不著她擔心,可不知為何,眼前卻浮現他今早最後悶悶不樂在那兒吃東西的臉,明明挺不開心的,也吃了好些東西了,他還是默默將那些食物吃得一乾二淨。
為啥呢?
她瞧著那食籃,心裡清楚知道答案。
他餓壞了。
第6章(1)
易家紙坊的木招牌,在這縣城的商街上是最大的。
只要一走進這商街,老遠就能瞧見那掛在易家紙坊樓房上,用千年紫檀刻的招牌;傳說那招牌還是書法名家王羲之,好幾百年前替易家提的字呢,還有人大老遠來,就為看這招牌一眼。
人都說,易家造紙,已是好幾百年,易家的紙是又精又美,雖經過幾代的起起落落,易家紙還是一脈傳承的到了現在。
易家這在縣城的樓,聽說在前朝就起了,中間雖燒過一回,但也給木匠修了回來,這樓人說也都有百年以上的歷史,蓋樓的木頭用得當然也是上好的楠木,雖因長年的使用而不再嶄新亮麗,可百年的歲月只讓其風華更顯,像個穩重的大爺,堂堂的坐在街市上,讓人經過都不得不瞧它一眼。
提著竹籃,鼕鼕遠遠就瞧見易家紙坊大門內外有好些人進進出出,雖然因為已近黃昏,來買紙買書的人已經少了些,不再擠得人喘不過氣,但那百年老店內依然仍有十來位客人。
她停在對街,遠遠望著那棟黑森森的樓,不禁有些躊躇。
雖然兒時易遠曾帶她來過這兒,但那已經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小時候她瞧這屋好大,不禁有些畏懼,本來她還想這會兒她也大了,這樓看來應該會小些,誰曉得現在看來,它依然顯得十分巍峨莊嚴。
一瞬間,她真有種想掉頭回家的衝動。
可想想她人都來到這兒了,就這麼回去,總覺有些窩囊;況且她又不是做啥虧心事,做啥要回頭?
反正,她只要進去,把食籃交給店裡的人,說這是他們家少爺忘記帶走的食物不就得了?
省的她每回瞧見這食籃,心裡便要嘀咕一回。
思及此,她深吸口氣,一咬牙,抓緊了手中事先寫好前因後果的字條,啥也不再多想,便硬著頭皮,快步朝紙坊那寬敞的大門走去。
她一跨過門檻,紙坊裡的紙香便迎面而來。
門內右手邊的櫃檯,如她以前所看到的一樣又黑又寬,上頭擱著各式各樣的紙樣,幾位師傅正從身後整牆裝紙的櫃子中,將紙樣拿到櫃檯上,協助客人挑選紙張;門內左手邊櫃檯後方,則有一整面牆的書在那兒堆放著,長長櫃檯上同樣有小伙子正將書籍遞給來買書的客人。
這店內人人都在忙,她尚遲疑著該找誰說,門簾後走出一勤快的青衣小伙子,瞧見她便迎上前來。
「姑娘,買書還是買紙哪?」
這小伙子說話挺快,因為緊張,她差點兒認不出他……「我不是來買東西的。」
不來買東西,那來這兒做啥?
小伙子納悶了一下,這姑娘聲音那麼怪,更讓他微愣,不過在這兒待久了,他什麼樣的客人沒見過,因此依然堆著笑臉問:「那姑娘來這兒有何貴幹呢?是要找人嗎?還是要找咱們掌櫃的訂紙?您若要找掌櫃的,是要找林掌櫃或是張掌櫃?若是林掌櫃的,他正在後頭算賬,張掌櫃的在樓上幫貴客挑紙。您要不介意,小的我也是可以為您服務——」
他連珠炮似的話,教她一時有些慌,平常是在她自個兒店裡,多數來買豆腐早點的人都知道她耳有殘疾,說話都會放慢,所以她還能應付,可每回出門,她卻總也要全神貫注,才能瞧得清旁人在說什麼。
她還沒搞清楚他到底說些什麼,那小伙子就整個人僵住,停下了話語,瞧著她身後。
鼕鼕一愣,好奇轉身回頭,誰知身一轉就差點撞到一灰衣老者身上,她嚇了一跳,撫著胸口緊急停下腳步,抬頭只見那人不是別人,是易家的李總管。
「雷姑娘,好久不見。」
看見這身板硬挺干扁有若鐵板,兩頰瘦削如刀鑿,一張臉半點表情也無的老者,她心頭驀然一縮。
「今兒個來這有事嗎?」
這老管家威嚴渾然天成,總教人一見就懼,那一雙小眼更是如釘子一般,每回看著人,都教人沒來由的緊張。
至少是教她緊張,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許多年前,她就曉得這老管家不喜歡她,每次瞧見她,他總也要落下臉來,他一拉下臉,她就沒來由緊張,若一緊張,她一句話裡總會漏掉三四個字,她若越緊張那漏掉的字便更多,為了避免造成誤會,她出門總會把待辦的事先寫在紙上,遞給識字的人瞧。
「我……呃……」沒預警會遇見這老總管,她一時間連話都忘了該怎麼說,所幸她還記得自己手裡捏著那張紙,忙將那字條遞出去。
李總管冷冷瞧著她,沒伸手接那字條,讓她一隻手就晾在半空。
鼕鼕心口一涼,清楚感覺到旁人的視線,已經往這兒瞧來,她窘迫萬分,小臉一熱,幾乎想要收回手,可骨子裡的頑固卻讓她抬起了眼,直盯著這刻薄的老人家瞧。
見她一直舉著,不打算收回,李總管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接過了手,快速的瞧了一遍,然後瞧著她說:「謝謝雷姑娘走這麼一趟,但少爺不缺吃食,您還是帶回去吧。」
他話說得有禮,可鼕鼕能清楚看見他眼裡的不屑,一時間,羞憤與惱怒全數上湧,來到嘴中化成清楚的字句。
「鼕鼕既然承諾了要請客,那就不能言而無信,他點了菜卻忘了帶走,所以我才送來,至於易少缺不缺吃食。或他吃與不吃,那就不是鼕鼕的事了。」
說著,知李總管不一定會收,她不想再自討沒趣,回身便將那食籃塞給了之前那小伙子,再轉手繞過李總管,頭也不回的快步走了出去。
因為太急,易家紙坊的門檻太高,她腳抬不夠,差點被絆了一跤,幸好及時穩住,但身已踉蹌,只覺眾人的目光全都落在她身上,讓全身上下都如火燒一般的燙。她假裝什麼事也沒發生,目不斜視的放慢了腳步,看著前方繼續往前走。
別走太快、別走太快,這沒什麼好丟臉的。
她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不讓自己低著頭,慢慢的呼吸,一小步、一小步的交替雙腳。
街上兩旁的商家在眼前過去,她強迫自己抬著頭,告訴自己別落荒而逃。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一點也沒啥大不了。
可是,即便如此縱使她死命克制,眼前的景物仍悄悄模糊了起來。
她小心翼翼,慢慢的走著,因為只有如此,她才不會跌倒,才不會讓滿眼的淚滾落。
為了不教人發現,她死命忍著,不讓淚泉湧,可盈在眼眶裡的淚水完全模糊了視線,她再也走不下去,只能先拐進一條沒啥人的巷子中。
還以為,她早已經習慣了這種事,以為自己不會再因為他人的鄙夷和羞辱而感到難過,可原來……還是在乎……
還是……會心痛……
若換做別處,若換做旁的人,她都能不在乎。
可那兒,是易家紙坊,是他所在的地方。
她到哪都能讓人看輕,到哪都可以不在意,只有在那兒,就只有在易家,她不想讓人覺得她傻,認為她笨。
滿腹的委屈堆到了心頭,教淚水,成串的落。她在巷子裡踽踽獨行,抬手將淚濕的小臉擦了又擦、抹了又抹,卻怎樣也止不住淚泉湧,擦不干淚千行……
「李總管,這食盒……」
易家紙坊內,青衣小伙子眼見那姑娘走了,兩手捧著手中沉甸甸的食盒,瞧著那難得被人頂了話,面色萬分難看的自家老總管,忐忑不安的問:「要送去給少爺嗎?」
李總管鐵青著臉,小眼一瞪,好半晌,才冷冷的道:「這少爺的東西,不送去給他,難不成你要收著?」
「那當然不是、當然不是。」青衣小伙子忙搖著腦袋瓜子,道:「我這就給少爺送去。」
說著,他腳跟一旋,立刻飛也似的轉回門簾後,穿門過院的,趕緊去找少爺。
他雙手捧著這食盒,一路快步急行,誰知他在每間工坊裡都沒看見少爺,書房裡也沒瞧見他人影,最後急了,忙抓住在院子裡刷洗鐵鍋的顧爐師傅問。
「周師傅,你知道少爺在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