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1)
貼上「謝絕訪客」的VIP單人病房內,一對父女面色凝重的看著躺在床上,體格壯碩的病人。
「戰伯伯,你、你一定不會有事的。」大學甫畢業半年多,跟在父親身邊當小秘書的陶惜誓,嘴上說著安撫話語,可是內心惶然。戰伯伯向來強壯得像座山,彷彿永遠屹立不搖,突然聽到他住院,她壓根不敢置信,此時親眼見到他臉色蒼白憔悴的模樣,她真的好擔心。
這世上,她最親的人當然是父親,但戰家和陶家是世交,戰伯伯一直把她當女兒疼,她的生日、畢業典禮,戰伯伯沒一次缺席,疼愛她的程度不亞於她父親,說他是她第二個爸爸也不為過。
「是啊,老哥,你身強體壯,沒事的。」嘴裡說沒事,陶壅卻是一臉愁容。
「老弟,你別擔心,早上我已經吩咐財務部經理把錢匯到你戶頭,就算我倒了,他也不敢不照做。」
陶壅赧顏低首,「老哥,我真慚愧,你都病倒了,還在擔心我公司的事。」
他們兩人都是白手起家,戰蓄英起步早、沖得快,公司經營得有聲有色,而他慢了一步,加上保守個性使然,公司規模小了點,前幾年還算平穩,但現階段不轉型投資卻可能無法再繼續經營,戰蓄英知悉後,二話不說,馬上點頭答應借一億元給他的公司當周轉金,兩人的深厚交情,由此可見一斑。
「戰伯伯,你要多休息,不要想……想公事。」陶惜誓細眉微蹙,以為戰伯伯是因為借給他們家公司一億元的周轉金,以及自家公司的事操勞過度,才會突然心肌梗塞,還好送醫急救得快,暫無大礙,要不,她會一輩子良心不安的。
「瞧你們父女倆,擔憂什麼?一點小狀況,不過就是滾落了一顆大石頭,我這座山還穩當得很。」戰蓄英拍拍自己胸膛,沒顯壯,反倒咳了一聲。
「戰伯伯,你不要打自己的胸膛,你的身體還很虛弱。」陶惜誓忙不迭幫他撫胸順氣。
「不是虛弱,是不小心嗆到。」他自嘲,「人還真的不能不服老。」
「你不老。」父女倆口徑一致,惹得病人發噱,卻也不禁感歎。
「欸,還是生女兒好,懂事貼心,老父親心裡想什麼,不用說她就知道,老了病了,還會守在病床邊,不像兒子……欸!?」
「天問他……有聯絡他了嗎?」陶壅低聲問。
「別,我又不是要死了,他愛去哪就去哪,反正他也不管我這個父親的死活。」戰蓄英口頭上說不在意,眼裡卻透露一絲落寞。「這是報應,當年我忤逆老父,如今換我的兒子忤逆我。」
「我相信天問不是那麼不懂事……」
戰蓄英苦笑打斷好友的安慰話語,「倔強,我們戰家人沒一個不倔的,我阿爸固執倔,我為我的事業倔,那小子蠻倔……反正倔到老,都是孤單老人一個。」
「戰伯伯你放心,如果天問哥不理你,我一定會照顧你的。」陶惜誓的肺腑之言,讓戰蓄英臉部線條瞬間柔和了起來。
「惜誓,謝謝你,你真貼心。如果你嫁人,我會比你爸還捨不得。」他歎笑一聲。
「老哥,若你不嫌棄,就讓惜誓當你的兒媳婦。」陶壅硬著頭皮提出的建議,讓在場兩人同時愣住。
戰蓄英先回神,神色大悅,「你想反悔已經來不及,這媳婦我要定了。」他早有這想法,可是兒子成日在國外「遊蕩」,行蹤飄忽不定,他也不一定能讓他回來完婚,所以即使再中意惜誓,他也開不了口提親事,現在由陶壅自己說出口,他當然樂意順水推舟,大聲應允。
相較於戰蓄英的喜形於色,陶惜誓則是目瞠口呆,彷彿聽到的是她阿爸要移民到亞利安星球那般驚恐。
「爸——」好半晌她才勉強擠出個聲音來。
「惜誓看起來好像不樂意?」
「不會的,天問對惜誓最好了,能嫁給天問,是我們惜誓的福氣。」陶壅一心認定女兒那聲爸只是在害羞。「對不對,惜誓?」
兩個「爸爸」一同看向她,向來乖巧,生性有點懦弱的陶惜誓不忍看到兩雙哀怨的老眼,加上深知父親向戰伯伯借的一億元很難還得清,她若點頭,親上加親,皆大歡喜;要是頭一搖,說不定……說不定戰伯伯又一次心肌梗塞,等不到見天問哥最後一面就死翹翹,她可承受不起這罪過。
「嗯。」含著眼淚帶著微笑,她用力點頭。
為了戰伯伯的身子,為了一億元,她得嫁給那頭兇惡的黑熊……嗚,她的人生,以後都會變成黑白的啦!
「有熊、有熊,爸爸,有熊……」
趴睡在病床邊,陶惜誓作惡夢般的大喊,叫聲驚醒了床上的戰蓄英。
「惜誓、惜誓,醒醒,你作惡夢了是不是?」接連三天她都夢到熊,是看Discovery頻道看得太入迷了嗎?
「熊、熊……戰伯伯,有熊——」睡眼惺忪的陶惜誓意識還未清醒,就對著戰蓄英喊。
「沒有熊。」他安撫的拍拍她的手,滿眼愛憐,「我看你是照顧我太累了,回去休息吧,有護士照顧我就行了。」
「沒有熊?」愣愣的看看四周……白色牆面的水泥建築,她的確是在病房內,不是在叢林裡——
呼!?大大鬆了一口氣,還好,她沒被夢中的黑熊給吃掉。
自從父親作主讓她嫁給天問哥,她就一直擺脫不了被黑熊追趕的夢魘。天問哥遺傳了戰伯伯壯碩的體格,甚至青出於藍勝於藍。高大壯碩、膚色黝黑的天問哥,活脫脫就像一頭台灣黑熊,而他熊吼的樣子……喔,更像熊。
她最近一次看到他,應該是一年前,那天是戰伯母的忌日,他回家祭拜,卻和戰伯伯起了口角,她上門聽到爭吵聲,嚇得躲在門外不敢進去。
「惜誓,回家休息,就算是已娶進門,我們戰家媳婦也用不著這麼累。」戰蓄英心疼不已。他那個老弟堅持讓惜誓留下照顧他這個准公公,他是滿心歡喜,可害準兒媳婦累到每天都夢到熊,他很過意不去。
「不,戰伯伯,我不累。」她真的不累,純粹是因為婚事而心生驚恐。
憑良心說,天問哥其實沒有不好,只是他高壯的體格和兇惡的吼聲太嚇人,她很怕他,太接近他,她會不自覺的發抖罷了。
太概是因為她太常去戰家串門子,好死不死每回他們父子爭吵都被她聽到,然後天問哥那震天的吼聲便如餘音繞樑,一年不絕,重重衝擊著她的耳膜和脆弱的心靈。
所以,她怕他,怕死他了。
「戰伯伯,早餐送來了……對不起,我睡得太沉,連早餐送來都不知道。」把餐板挪到病人面前,放上餐點,她乾笑,「戰伯伯,你慢慢吃,我先去洗把臉。」
爸爸說,戰伯伯對她極好,現下又答應婚事,所以她得學習做好戰家媳婦,而首先,當然得好好照顧生病的戰伯伯。
其實就算不當戰家媳婦,她也會盡心照顧戰伯伯的,他對他們父女的好,她一直感激在心。
頭昏沉沉的,大概是方才在夢中被熊追趕得太累,造成精神不濟,看來她得去收個驚才行,要不每天都夢到被熊追,她不累到虛脫才怪。
走向浴室,突然聽到門外有急促腳步聲傳來,她納悶的朝病房門走去,門卻突然被用力推開,她嚇得踉蹌一步,定睛看向來者,不禁張口大叫——
「熊!?有熊,戰伯伯,有熊——」夢中那頭熊活生生的出現在眼前,把陶惜誓嚇得魂飛魄散。
頭低低的站在病房門後,陶惜誓像是在懺悔自己的無禮,又像是隨時準備開門逃離似的。
是她不對,再怎麼樣都不可以當著天問哥的面說他是熊,這樣很沒禮貌,還會傷了他的自尊心。可是,瞧他披頭散髮,滿臉落腮鬍,手毛腳毛濃密,又穿黑衣褲,猛一看,真像從木柵動物園逃脫出來的黑熊。
「不是說要死了?」
這句低沉隱怒的話語,讓她整個人幾乎貼上牆壁,沒意外的話,等會兒病房內就會天搖地動,她還是靠近門一點,要跑比較快。
「沒見到你最後一面,我會死不瞑目。」戰蓄英吃著粥,瞥了不修邊幅的兒子一眼,儘管早在心中決定他若趕回就不再和他怒目相向,可他這一身土著樣,還是讓他忍不住叨念兩句,「你怕人家不知你是山上孩子,非得把自己弄得像山裡野人不可?」
山裡野人?戰伯伯這個詞用得真是貼切。陶惜誓不小心把目光移到「山裡野人」身上,立刻心驚的收回視線。
「等你死了,再叫我回來也不遲。」戰天問臉很臭的頂嘴。他正在騎自行車環遊非洲,才從馬利要到布吉納法索,就接到老頭快死,要他速速趕回的訊息。
沒有片刻遲疑,他丟下車火速奔回,一來,老頭若不是真要死了,絕不會召喚他回家;二來,他不想當年爺爺臨死前的遺憾再度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