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春光,會沒事的,會過去的,一切都會沒事的。」她喃喃自語。
當時是那樣,現在也一樣。
用盡了力氣,她終於成功地將所有令人崩潰的悲傷、恐懼、痛苦和可悲的希望統統關回體內,然後面色如常,平靜地轉過身,踩著穩定卻僵硬的腳步回客房。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膝蓋虛弱如軟爛的麵條,隨時都有頹然跪坐在地的危險。
翟恩簡直不敢置信地瞪著那個女人。
她就這樣渾然不在意地回房了?!
沒有憤怒?沒有火大?沒有抱怨?沒有眼淚……不,他痛恨見她落淚,不過她至少可以表現出一丁點的嫉妒吧?
她現在這樣只會搞得他像個吃醋吃昏頭,以至於不斷做出一堆爛事的幼稚大笨蛋一樣!
翟恩胸口灼燒,胃部卻冰冷沉重得像被塞進了千斤重的鐵塊,而懷裡柔軟誘人的女體和香氣,更突然令他反胃欲嘔到了極點。
第7章(1)
他是在嘔氣。
但那又怎樣?法律沒有規定成年人不能嘔氣,更沒有規定嘔氣不能嘔太久。
他氣她的不聞不問,冷靜如故。
他更氣自己自那一夜的狂歡派對後,就失去了所有流連PUB與左擁右抱著辣妹美女的興趣。
他尤其痛恨自己每天乖乖準時下班回家吃晚飯,甚至不加班了。
可他還是無可避免地感到莫名心慌與恐懼,總覺得有種倒數計時、炸彈即將引爆的忐忑驚悚感。
終於到了這一天——天殺的七月三十一日。
最後期限。
最後生死關頭,決定他到底是衰到爆的當上爸爸了?還是恢復逍遙自在的黃金單身漢生活?
恐怖的是,他突然覺得這兩個天堂與地獄的分際開始變得很模糊。
而且如果小紅帽沒有懷孕,他就得放她走,永遠從他的生命中走開……
他的呼吸倏地停頓住。
翟恩突然發現自己最近心臟常常像這樣,可怕的停止跳動一兩拍,這些症狀一點都不妙。
「也許今年度的健康檢查報告有點不太正確,」他摸摸左邊胸口,自言自語,「也許我有沒檢查出來的狹心症。」
「我需要去買個東西。」一個平靜的聲音響起。
他抬頭,有些欣喜地注意到她主動跟他說話了。
「什麼東西?」他還是大男人本色不減——狗改不了吃屎——口吻霸道跩跩地道,「最後一天也別想偷溜,沒有什麼東西是我秘書不能買來的。」
連她指定的十尺精梳棉布,他的秘書都弄來了不是嗎?
吳春光聳聳肩,「除非你很高興讓你的秘書知道,你有可能就快搞出人命。」
他登時啞口無言。
「……驗孕棒?」
「對,謝謝你還記得有那種玩意兒。」她手裡揣著小錢包,一副準備出門的樣子。
「我陪你去。」他一頓,隨即警戒提防地道:「不對,我去幫你買。」
對於他的手忙腳亂,她那張清秀小臉浮現一絲微笑,但笑容隨即斂止,無可無不可地點頭。
「那你——不要動,就站在這裡——不對,還是坐著好了,就乖乖坐在沙發上不要動,我馬上就回來。」翟恩同手同腳地往外走。
她鼻頭發酸,想笑,卻又鬱鬱難解地望著他的身影。
她知道自己一定會離開,也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忘記他。
整整四十五分鐘後,他高大的身形才再度出現在大門口。
吳春光沒有問他,驗孕棒是跑到基隆去買的嗎?她只是伸手要拿過,卻怎麼也無法從他捏得死緊的指節中抽出來。
「翟先生?」她眉頭皺了起來。
翟恩盯著她還是亂得礙眼的短髮,雪白如牛奶的肌膚,烏黑的眼珠,小巧的鼻頭,豐潤如玫瑰的小嘴……
腦子亂成一團,各種念頭統統跑了出來。
小孩會像他還是像她?不對,他必須先決定性別,男生女生好?不對,性別是由老天爺決定的,等等,他記得曾經看過類似的報導,胎兒性別是取決於做愛時男上女下或是女上男下的姿勢……見鬼了!他是不是把閣樓雜誌跟醫學期刊搞混了?
他胡思亂想到不知不覺鬆了手,就連她拿著驗孕棒進到浴室去了也不知道。
三分鐘後,吳春光慢慢地走了出來。
「怎麼樣?」他屏住呼吸,黑眸盛滿緊繃的忐忑與……
「沒有。」她把驗孕棒遞給他看,平靜的臉龐看不出任何一絲喜憂之色。
他奪過她手上的驗孕棒,瞪著上頭的一條紅線,心煩意亂地衝口而出:「你怎麼知道沒有?說明書呢?」
「兩條紅線代表懷孕,一條紅線代表沒有。」她蒼白的臉色難掩一絲迷惑地望著他。
他這是樂壞了還是氣瘋了?
翟恩也不知道自己對這結果究竟是如釋重負還是落寞失望,他只覺得自己應該要很高興,很慶幸,要歡呼大笑。
但這一刻,他卻感覺到自己像是被五十噸重的大卡車迎頭撞上還重重輾過去。
漸漸地,理性慢慢地浮現,猛掐住他的脖子要他正視這個喜訊。
馬丁尼、美女、音樂、自由自在的人生……統統都回來了。
他臉上逐漸恢復了血色,嘴角緩緩往上揚起一抹慵懶微笑。
「看來我們倆都很幸運。」驗孕棒還緊緊攢在他的掌心裡,指尖不知怎的卻格外冰冷與僵硬。
「沒錯。」她喃喃,腦子裡也這麼想,可心裡卻彷彿丟失了什麼東西,感覺有些空空落落的。「那我可以走了嗎?」
他沉默了三個心跳的辰光,總算記起該怎麼說話。「如果你願意的話。」
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
翟恩恨不得狠狠重踢自己一腳,他本來的意思是,如果這真是她「想要」的話……他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會說話了?
「那當然。」吳春光聳了聳肩,狀若不在意地轉身離開。「我去收拾行李。」
「我要出去慶祝!」一氣之下,他又開始口不擇言地大說蠢話。
「請便。」她背對著他揮了揮手,甚至懶得回頭。
砰地一聲,翟恩怒氣沖沖地甩門走掉了。
吳春光腳步站定,慢慢回過頭來,淚水已然爬滿了雙頰。
這樣很好,這樣的結局……是最好的。
她早知自己不會變成某人的,也沒有人是屬於她的。
不管在任何城市、或任何人生命中,她都只不過是個過客……
像是膝蓋再也承受不住身體的重量般,她單手撐著牆壁,雙腿軟癱跌坐在地。
受傷的嗚咽逸出喉頭,她緊緊摀住顫抖的嘴巴,唯恐離去不遠的他聽見自己的哭聲,可是不管再怎麼死命阻止,都無法擋住那全然潰堤的淚水。
就算腦海裡久違的渴望歸屬感瘋狂、任性、厚顏,並勇敢地乞求著她為自己豁出去一次,留下來。
但她就是不能。
她無法眼睜睜看著他從有一些喜愛到最後全盤厭倦、痛恨她的那天真正來臨。
她只希望當她停止繼續攪亂他的人生,當她走了之後,至少他可以感覺到舊日的自由與快樂。
至少,有人是快樂的。
「大野狼,願你幸福。」她的聲音低微而破碎,淚水狂墜。
要像那些,雖然我們從來無緣、也不信的童話故事結局一樣……
請你,一定要從此過著最幸福與快樂的日子。
My breaking heart and I agree
That you and I could never be
So with my best
My very best
I set you free
(我和我那破碎了的心都不得不承認,我們永遠都不可能在一起。於是,我竭盡所能,讓你自由。)
I wish you shelter from the storm
A cozy fire to keep you warm
But most of all when snowflakes fall
I wish you love
(願你平安,有個舒適溫暖的地方幫你遮風擋雨,但最重要的是,當雪花飄落時,我願你幸福。)
三個半小時後。
自強號火車上,吳春光默默注視著車窗玻璃外不斷倒退的高樓大廈,漸漸變成了錯落點綴的平房與農田。
車窗外已是黃昏了。
該是結束一天辛勞的工作,回家吃晚飯的寧馨時刻。
但她沒有工作,沒有家,並且早已習慣了日夜顛倒、晝伏夜出的生活。
她疲憊地將額頭靠在冰涼的車窗上……但她也蠢透了地極度想念在他家生活的那一整個月。
最像「家」的三十一天。
「不。」她努力振作起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把酸澀脆弱的心緒全推出腦外。「我好高興一切又可以重新開始了,新的城市,新的生活,沒有惡夢、沒有煩惱、沒有那個花心大蘿蔔……」
也沒有孩子和孩子的父親,以及一個可能很溫暖的家……
她喉頭再度哽住。
「吳春光,你瘋了。」她又做了好幾次的深呼吸,總算恢復冰冷強硬的理性,喃喃自語,「不過你慢慢會清醒過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