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情緒太過陌生,她先前從未經歷過。
推開被褥,她心煩意亂的起身,制止自己別再深想,動手將衣裳一件件穿回身上。衣料與被褥摩擦,發出細微的聲響。
窗外,即刻有了動靜。
「沉香姑娘,您醒了嗎?」婢女的聲音,透過窗子傳了進來。「請容奴婢們入內,為您梳洗更衣。」
她有些訝異,應聲回道:「進來吧!」
「是。」
木門被推開,數名婢女垂首而入,腳步觸地無聲。她們手中,各自捧著乾淨的衣裳、素雅實用的木梳、綁發用的素絹,還有一個銅盆,盆裡的水還保持著熱氣氤氳。
眩亮的天光,照進書房之中。
「現在是什麼時辰了?」她問。
「接近午時。」
婢女一邊伺候著,褪去她剛穿上的衣裳,為她仔細梳洗,動作輕柔得像是在觸碰,易碎的珍寶,格外小心翼翼。
「我竟睡得這麼晚了?」她更為訝異。「怎麼沒有人來喚醒我?」
「中堂大人下令,您連日少眠,可能倦累傷身,要您儘管多睡些,任何人都不得入內驚擾。」婢女回答,為她梳理長髮。
不得入內?
那就是說,這些婢女們始終在門外等候?
「你們在外頭等了多久?」她忍不住探問。
婢女露出微笑,淡淡的回答:「不久。」
這是個善意的謊言,沉香沒有點破。但是,從婢女們發上的寒霜,就足以猜出,她們極可能是從天際剛亮,關靖離府的時候,就在外頭等候了。
不但如此,她們還費心維持著,銅盆內的水,始終是熱的,就連伺候她穿上的衣裳,也帶著暖意,顯然是水溫一涼,就換上熱水,衣裳更是熏蒸了熱氣,觸身才不帶寒意。
為她梳洗換裝後,另一批婢女們,還端來漆盤,盤上擱著四碟菜餚,一碗白粥,每一道都冒著熱氣,是確認她睡醒之後,才下鍋烹煮的。
「姑娘,請用膳。」婢女恭敬的送上漆盤。
她未食先問:「這些膳食,也是按照中堂大人的意思所做的?」眼前的菜餚,樣樣清淡,都是膳房的精心之作。
「是的。」婢女不敢少說半個字,忠實的陳述著。「大人下令,姑娘您近來少眠少食,膳食這幾日先以清淡為主,之後再添滋補之物。」
心思,又亂了。
連如此細微處,關靖都下了指示,可說是呵護到極點。
她的雙手,緊緊揪住衣裳,雙眸注視著盤中食物。
他是關心她嗎?
還是,他關懷的,仍是她這張臉所代表的那個女人?
柔軟的衣料,被緊揪得縐了,她的雙手卻還揪得更緊更緊。衣紋上的線條糾結難分,一如她的心緒,紊亂得剪不開、理還亂。
最最困擾她的,是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在乎這些?
她明明就知道,他關懷的是誰、溫柔對待的是誰,跟她來此的目的,都沒有半點的相關。她該要感謝上蒼,讓她生得與那個女人相似,才讓她有了實踐夢想的機會。
揪在衣料上的小手,緩慢的、緩慢的鬆開。
對,她不必去在乎,也不該去在乎。她早已決定,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其餘的任何事情都不重要了。
正當她終於說服自己,漸漸平靜下來,預備要進餐的時候,男人們的吼叫聲,以及雜亂的碰撞聲,卻打破了寂靜,從前院傳了過來。
「外頭怎麼了?」她問著。這樣的騷動,在靜謐的關府,顯得格外異常,肯定是出了什麼大事。
「奴婢這就去問。」
婢女匆匆的告退離去,才一會兒工夫,就飛奔回來,驚慌得踢著門坎,險些就要撲跌倒地。
顧不得儀態,婢女慘白著臉,急急奏報。
「中堂大人在皇宮外,遭人暗算得逞,受了重傷。」前院的大廳,已經亂成一團了,喧囂的吵鬧聲幾乎要掀破屋瓦。
沉香臉色驟變,猛地站起身,漆盤跌落,菜餚散了一地。滾燙的白粥,甚至灑在她的衣衫上,浸燙了她嬌嫩的肌膚,她卻沒有察覺,自己已經被燙傷。
「他現在人在哪裡?」她的臉兒,淒白如雪,連聲音都在顫抖。
婢女誠惶誠恐的回答:「剛被送回來,就在前廳,御醫正忙著搶救——」話還沒說完,只見那纖細的身影,已經往前廳的方向奔去,就連御寒的外袍都沒穿上。
寒風迎面襲來,有如利刃割面,她卻一點兒也感覺不到。
不能死!
她在雪中奔跑,跌了起、起了跌,卻不覺得冷,也不覺得痛,執意用最快的速度,往大廳的方向奔去。
不能死!
她在心中吶喊著、祈求著,甚至是哀求。
蒼天保佑,他絕對不能死!
第5章(2)
***
聚在大廳裡的男人們,幾乎全都慌了。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穿著朝服,是南國最精銳的文官與武將。下朝之後,他們本該各自回府,但是因為關靖遇刺,所有人都急忙跟來,每張臉上都滿是焦急的神色。
每個人的視線,都注視著臥榻上,因重傷而昏迷,正被御醫搶救的關靖。
「你們是怎麼護衛主公的,竟讓刺客有機可乘,害得主公受了重傷?」一個身穿武官朝服的男人,抓起護衛的衣領,怒髮衝冠的逼問。
「那人穿著朝服,屬下一時——」話還沒說完,護衛已經被狠狠的摔出大廳,重重跌在石地上,痛苦的咳著滿口的血。
男人又抓起另一個護衛。
「你們這些飯桶!」又一個人被摔出去。
第三個被揪住衣領的護衛,眼看同伴們受了重傷,知道多說無用,只能咬緊牙關,任由滿臉猙獰的武將,把他整個人拎起來。
「媽的,連話都不會說!」
咚!
石地上又多了個癱軟的受害者。
「鄭將軍,請停手,您這麼做根本無濟於事。」處在慌亂的人群中,韓良仍能保持鎮定。
猛漢轉過頭來,惡狠狠的瞪著他。
「手無縛雞之力的傢伙,給我閉嘴,不然我連你都摔出去!」他怒目直瞪,吼聲傳得極遠。
「要是摔了我,就能保主公無事,那鄭將軍就是摔死我,我也不會有半句怨言。」韓良從容說道,面對暴力威脅,還是無動於衷。
猛漢齜牙咧嘴,就要伸手去抓韓良,但是還沒揪握住,大手就收握成拳,放棄攻擊,兀自大聲咒罵,像困獸般在大廳裡踱步。
「王八蛋,要是主公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就活活把你撕了!」
傭懶的語音響起。
「我還活著,別急著咒我。」
那聲音雖然不大,但是大廳內的男人們,瞬間都靜了下來,全都急忙轉過頭去,看向臥榻上的關靖。
「主公,您終於醒了!」猛漢撲上前去,激動得雙眼含淚。
「你太吵了。」滿面是血的關靖,懶懶的下令。「掌嘴。」
「是!是!」猛漢一下又一下,猛打自己耳光,才打了幾下,黝黑的大臉就被打得赤紅。「是子鷹不對,子鷹太吵了!」
「魏修。」每說一個字,更多的鮮血,就從關靖額上的傷口湧出。
一名青衣文臣,恭敬應聲。
「在。」
「那名刺客呢?」
「已經被吳將軍亂刀砍死。」魏修回答。
「太魯莽了。」鮮血滴流,他卻還能保持清醒。「得留活口,才能循線追查出元兇,這下子要追查,就是難上加難。」
另一個武將,砰的跪地。
「請主公恕罪。」吳達叩地請罪,腦袋在地上磕得聲聲響亮。
關靖閉起雙眼,又下令。
「掌嘴。」
「是!」
清脆的耳光聲,在室內迴盪著。
驀地,一個嬌小的女子,衣裳發間滿是雪痕,闖過大廳的人群,焦急的就要奔到臥榻旁。赤裸的雙足被凍得發紅,甚至因為跌傷而滲血,匆忙的踩過鄭子鷹的朝服。
這可是最大的侮辱,他氣惱得忘了,該要繼續掌嘴。
「無禮!」
巨拳揚起,就要落在那女子身上。但是,在看清女子樣貌時,鄭子鷹陡然僵住了。
「這、這……你……」他難以置信,還揉了揉眼。
「放心,不是你怒急攻心,看花了眼。」韓良在一旁說道。初見到她時,他也是備受震驚。
鄭子鷹瞠目結舌。「那……」
「也不是你白晝見鬼了。」
「但,她明明就是……就是……」他不敢說出那個名字。
「不,只是神似。」
見過她的人都自動讓開,而不曾見過她的人,全都錯愕得忘了阻擋,眼睜睜看著她奔到臥榻旁,擔憂的望著,鮮血漫流的男人。
「關靖?」她輕喚著,語音抖顫。
染血的長睫,緩緩再度睜開。
「這是你第一次喚我的名。」他露出溫柔的笑,伸手輕輕的撫上,她淚水如斷線珍珠般滾落的臉兒。「別哭。」
她咬著唇瓣,淚落得更急。
「你不能死。」她握住他的手,察覺他的體溫,已經因為大量失血而不再暖熱,變得冰冷。
他笑了一笑。
「我不會死。」就連此時,他還是這麼狂妄。
「不要死。」她哀求著,將他的手握得更緊更緊。
黑眸深處,閃過一抹,從未出現過的眸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