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謝。」關靖的拇指,輕輕的擦過,她的唇瓣,笑得無比溫柔,聲音低得只有她能聽見。「真的,不用謝我……」
她難以呼吸。
瞬間,她以為,關靖要吻她。
他低下頭來,男性的薄唇,懸宕在她的唇瓣上,只剩一個呼吸的距離。
雖然她早有了視死如歸的決心,但是事到如今,她卻無法確定,是否能忍受他的吻。
白嫩的小手在身側,悄悄握緊,連指尖都陷入掌心,她全身僵硬的等待著、感覺著,他慢之又慢的靠近、靠近、靠近……
就在吻上她之前,關靖驀地停住,不再朝她逼近,薄唇彎成更深的笑。
兩人靠得太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微笑的弧度。
「你,是一個很好的禮物。」關靖說道,緩步後退,走回繡榻旁。他背對著燈火,火光圍繞著他高大的身軀,而他的臉龐卻因為背光,讓人瞧不清他的表情。「帶她下去,好好伺候。」他說道。
奴僕們躬身,轉身面對沉香,連看也不敢看她一眼,更別說是碰觸她,而是恭敬的朝大廳之側的圓門伸手,為她引路。
沉香在奴僕的帶領下,一步步的走出大廳,嬌小的身子卻始終僵硬著,難以行動自如。即使背對著關靖,她卻還清楚的感覺到,他依然在看著她。
而她的唇瓣,也依然殘餘著,他呼吸的溫度。
以及,他的那抹笑。
*
天還未亮,香匣就已經送到關家。
沉香在奴僕們的帶路之下,被送入一處雅致院落裡。樓外屋宇樸素簡單,卻不失風韻;樓內陳設精雅細緻,但兼顧實用,看得出是專為貴客準備的住處。
進了院落後,就改由更細心的婢女伺候。
先是沐浴,而後更衣,當她回到花廳時,桌上已經擺放著四菜一湯,份量不多不少,恰恰適合年輕女子食用的菜餚。
等到沉香用餐過後,婢女才送上,她白晝時受到逼迫,不能隨身攜帶的香匣,為她放置在收拾乾淨的桌上,確定她不再需要服侍後,才全數退出鏡花樓。
陌生的建築內,只剩下沉香獨自一人。
她坐在桌旁,看著眼前的香匣。陳舊的香匣,是巧匠取萬年楠木所做,內有八百八十八個小格,用來放置八百八十八種香料,楠木無特殊氣味且防蟲耐用,最適合收藏藥材。
香匣裡的每一種香料,都有不同用途,經過她的調配,就有千千萬萬種變化。
她掀開匣蓋,纖纖玉手拂過一格一格香料。
乾燥的桂皮、檀香的碎瓣、沁人心脾的荳蔻。高良姜、芫荽子、桂皮、辛夷、杜衡、佩蘭、芳芷、梢楠、芳若、菖蒲、花椒、蘼蕪、雲木香、丁香、檀香、茴香、茅香,以及沉香……
雖然,有一百多種香料已經用盡,但是她確信,這些空置的小格,很快就會被全數填滿。
關靖已經答應她了。
按照香匣送回的速度,就足以知曉,他行事快捷,接到他指示的人,也不敢有片刻耽擱,儘管在隆冬深夜,也冒著風雪取回香匣。如此看來,這些用罄的香料,也很快就可以補齊。
她從香匣中,捻出數顆荳蔻,在手中握緊、再握緊……
終於。
終於,她踏進關家了。
終於,她見到傳聞已久的關靖了。
被緊握的荳蔻碎裂,化為艷紅的粉末,有些許從她的指縫散下,落在她潔淨的單衣上,為白色的衣裳添了艷紅的顏色。
她用另一手拂去荳蔻粉末,單衣再度恢復潔淨。這件舒適柔軟的單衣,是用好的布料所裁製,卻沒有任何繡紋。
不僅僅是穿在身上的單衣,這間屋子裡所用的布料,鋪在桌上的、垂掛在花廳與臥室之間的、墊在床榻上的、迭在榻上的,所有的布料都沒有繡紋,全以實用為考慮。
回想起來,婢女們伺候她沐浴時,用的雖是暖燙的熱水,卻不像是渤海太守的家裡,還特地在浴水裡頭,添加比黃金還要珍貴的玫瑰香露。
而送來的可口晚膳,連份量也講究,盡量不造成浪費。
她環顧整間屋子,尋找奢華的痕跡,卻是遍尋不著,甚至發現傢俱也是使用多年,是受到精心修護,才完好如初。
看來,讓高官富賈敢怒不敢言的節儉之令,關靖非但是奏請者,更是實行得最落實的人。
高高在上的關中堂府邸,不論建築擺設、吃穿用物,都遠遠不及尋常富商,或是位階低下的官員家裡,來得奢侈寬裕。
這個男人,就連律己也這麼嚴苛。
南國就因為有了他,才能渡過沈星江,打退北國千里。南北兩國長達百年來,隔著沈星江,相互牽制的戰局,全因他一人而變。
這麼多年來,她未曾聽說過,他收受過任何一件賄賂,不管送來的是金銀珠寶、刀槍不入的戰甲、延年益壽的千年人蔘、閉月羞花的美女,他一律不收,且賄賂者全部處死。
直到今天。
渤海太守雖然也被處死,但是關靖卻收下了她。
沉香走到窗前,推開了窗子,任由寒風夾帶濃雪,吹灌入屋,揚起她的長髮,吹得她全身冰寒。
她探手出窗,張開手掌。
風雪將粉末吹捲上天,艷紅很快散入白雪中,如被飢渴的鬼魂們,爭奪吞吃的祭品,很快就消失不見。
「別急。」她用最輕的聲音,對著風雪呼號的天際,喃喃低語著。
就連她掌心的碎粉,也被風雪舔噬得乾乾淨淨。
「別急。」
她對著虛無的夜空說著,也對自己說著。
是的,不能急,也不須急。
她已經來到關家,被關靖留下,就算她想要離開,關靖也不會放她走。
如今,時間很充裕。
關上窗子,沉香走回屋內,坐到床榻上頭。她拉起迭好的被子,覆蓋在身上,整個人蜷縮在厚暖的被褥中,感覺冰冷麻木的身子,因為被褥的溫暖,逐寸逐寸開始刺痛。
別急,這就要開始了。
她有充裕的時間,能夠實行夢寐以求的計劃。
縱然全身刺痛,她的心卻是那麼雀躍。但是,即使她心中雀躍,血色淡薄的唇瓣卻始終未曾揚起,更別說是露出笑容。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笑過了,好像早就忘記,該要怎麼笑了。
嬌小的身軀,在被窩裡蜷縮得更深。
或許,只要達成心願後,她自然而然就會再有笑容。
夜漸漸深了,風雪還在窗外呼號。沉香在幽暗的被褥中,多年來首度容許自己,稍稍享受喜悅的甜美滋味。
她的願望,即將就要實現了。
「時間很充裕。」她輕聲說著,慢慢閉上雙眼,陶醉在欣喜中。
那是多年以來,沉香睡得最香甜的一個夜晚。
第3章(1)
關靖用人,唯才是用。
受他提拔的人,不論是智冠天下的文人,或是常勝沙場的猛將,莫不感念在心,非但傾盡全力堅守崗位,不敢有半點懈怠,且全數對他忠心不二。
沉香被納入關府,才三日不到,一位身穿玄衣的年輕文人,越過在門外久候的官員,罔顧眾人的注視,直接入了關家。
擅闖關府者,向來只有死路一條。
但,唯獨有少數人,得到關靖的應允,能隨時進出關府。
而這個年輕文人,就是其中之一。
關靖與官員們的對話聲,穿透窗上的宣紙,清清楚楚的傳到偏廳。他坐在偏廳裡,仔細傾聽著,極有耐心的等著。
直到日落西山,官員們都離去時,侍衛才開口稟告。
「主公,韓良大人已在偏廳久候。」
關靖微微挑眉,嘴角輕勾。「韓良,你還醒著嗎?」他問。
身穿玄衣的年輕文人,從偏廳踏入大廳。長明燈的燈火,照亮他儒雅的臉龐,還有那與實際年齡,極不相稱的滿頭灰髮。
「主公忙於政事,屬下哪有臉面入睡?」韓良慎重跪下。
關靖啜了一口熱茶,嘴角笑意更深了些。「這些繁瑣的政事,連我都聽得昏昏欲睡。」
「主公說笑了。」
「既然知道我是說笑,你怎麼不笑?」
「屬下笑不出來。」
「我該因此治你的罪嗎?」
「請便。」韓良神態不改,鎮定如常。「但是,請主公降罪之前,還容屬下向主公說明一件事情。」
關靖斜倚在榻上,背靠四爪蟒紋繡團,仰頭閉起雙目,懶懶的說道:「我那日就在猜,你何時會出現。」
「這麼說來,主公也知曉,自己犯了錯?」他問得一針見血。
普天之下,敢直言關靖之錯的人,恐怕只有韓良一人。
「我當日也在猜,何時會聽見你說這句話。」關靖懶懶一笑。
「恕屬下直言,主公留下那名女子,實屬不智。」韓良振振有詞。語中有毫無隱瞞的責備。「醫者,能救命,也能害命,最該提防。」
「她的模樣,與蘭兒幾乎一模一樣。」
韓良身子略僵,仍是直言不諱。
「如此一來,更是危險。」
「那麼,你想盤問她?」關靖好整以暇的問。
「不。」韓良搖頭,從寬袖中拿出幾張薄紙,紙上寫得極滿。「屬下已經將她的來歷調查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