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屬下立刻就去!」
「韓良。」
「在。」
「那些能在雪上行走的北國雪橇,還要多久才會到?」
「屬下已派北地工匠,連夜趕製,第一批已在前方,需要再三天才能到達。屬下建議,不妨就地紮營,稍事歇息,等待雪橇運來。」
下車匆匆趕來的沉香,聽得心口一痛。
三天。
短短三天,又要餓死多少人?
想起餓殍遍野的慘況,她才剛要抬手,想輕觸他的臂膀,為北地的百姓說情,卻聽見他已經開口。
「三天太久,你帶所有騎兵過去,把雪橇運來。」
「主公,騎兵全部離開,要是有人乘機來攻擊……」
「那就給你一天一夜的時間。」他打斷韓良的疑慮,冷然睨著,微微揚起了嘴角。「還是你認為,我親自帶兵,連一天一夜都守不住?」
還想再爭辯的韓良,看著關靖堅毅的神情,知道多說無用,只能退讓。「就請主公再等一天一夜,韓良一定將雪橇運來。」
「去吧。」關靖擺了擺手。
韓良鞠躬,領命而去。
看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沉香喉頭一緊,懸在半空的手,終於落了下去,輕輕的、輕輕的,擱到他的臂膀上。
關靖回頭低頭,瞧見了她,無語挑眉。
她仰望著他,無法移開視線。
他的帽子,不知在什麼時候,早遺落在雪地裡,片片的雪花飛啊飛,白了他的眉、白了他的發。
只有那一雙,正凝睇著她的眼,還是那麼深邃烏黑。
她可以看見,他深藏在眼底,被隱匿得太好的疲憊痕跡,還有他眉角上,那道滲出熱血的傷。
「回車上休息吧。」不自覺的,她脫口而出,小手已情不自禁,疼惜的撫上他眉角上的傷。「我替你上點藥。」她說。
這是第一回,她忘了該要用敬語;也是第一次,她真心誠意的想替他療傷。
不知為什麼,她知道,他知道了。
那雙凝望著她的黑瞳,微微發亮,亮得讓她心頭悸動。
然後,他開口,說了一個字。
「好。」
***
大軍在雪地裡,紮營完畢時,天色已經黑了。
冬季的夜,來得早,且快。
無情的風雪,在營帳外吹拂著,油燈則在營帳中,散發著光芒。軍僕送來了,擺滿熱炭的銅爐,暖著帳裡的空氣。
關靖沒讓軍僕待著,一如往常,只讓沉香留下。
她陪著他一同用了晚膳,等到軍僕撤下食物,四下無人時,他才讓她解下,他手上的手套。
肩角上的傷,早在剛受傷時,她在車駕上,就替他處理好了,但是,那時他還沒能來得及喝一口茶,就又有人來打擾。
韓良不在,需要他處理的事,就更多了。
他一一交代著、指揮著,那些部眾,紮營、佈陣、守糧。
人們來來去去,去去來來,她注意到,從頭到尾,他始終沒有動手。偶爾,他會忘記,不小心碰著了,就再度收手握拳,握得更緊。
即使不用去看,她都能猜出,他包在皮手套下的手,會是什麼樣的狀態。
好幾次,她都忍不住,想先處理他的雙手。但是,他沒有給她機會,一直到現在,事情都處理妥當了,他才在她的催促下,伸出雙手來。
沉香必須拿著剪子,就著燈火,慢慢剪開手套。因為,他指尖的血,早已乾涸了,牢牢黏住了手套,光是用脫的,根本取不下。
真正的情況,比她所能想像的更糟。
那一雙手,因為白天時救人的行為,再次皮開肉綻。沒有了指甲的保護,他的十指,因此舊傷迸裂,還增添了新痕,幾乎能看見皮肉下的指骨。
即便她萬分小心的,用剪子剪開皮套,用溫熱的水,化去幹掉的血水,但是要把他的手指,跟皮套分開,還是不得不弄疼了他。
當時,他一定很疼,疼得止不住手抖,所以才會緊握成拳頭,掩飾雙手的顫抖。他強撐著,一路撐到現在,不讓外人看見他的脆弱。
她不應該在乎,他疼不疼的。
但是,偏偏還是在乎。
每當他因為痛楚而屏息,每當他的肌肉,無法自主的因劇痛而緊縮,都會讓她心頭擰扭。
「為什麼?」
這三個字,洩漏出來時,她才知道自己已經問出口。
「什麼為什麼?」他問。
沉香略略遲疑著,抿著唇瓣不語,小心的替他的十指上藥,過了一會兒之後,才又開口詢問。
「你為什麼要去扛那輛糧車?」
他大可以不管的,不是嗎?
對殺人無數的他來說,壓死一個北國奴,算得上什麼呢?他犯得著,險些賠上雙手,也要上前去救人?
他垂著眼,凝望看著她,淡淡的回答:「因為我看見了。」
「就這麼簡單?」她又問。
他點頭,嘴角微揚,似笑非笑。
「就這麼簡單。」
第9章(2)
她看著關靖。
她不懂,他明明是殺人如麻的亂世之魔,為什麼會出手相救?為什麼要為了北國的百姓,在雪地裡來回奔波?
她很清楚,此時此刻,南國鳳城裡鑼鼓喧天,沒有半點節制,吃的吃,喝的喝,誰管得著,北國人正捱餓受凍?說不得,他們還會一邊吃著山珍海味,一邊笑著罵北國人活該呢!
可是,關靖卻在這裡。在這片冰凍的大地上,為北國人運糧。
他可以不管的。明明,他就可以像是,鳳城裡那些奢華浪費,大肆慶祝的南國人一般,不管北地人們的死活。
餓死就餓死了,這些年來,他不也親手殺過許多北國人?
那是她親眼看到的、不敢忘記的、至今歷歷在目的啊!
當年,殺人無數的是他。
可是,如今卻也是眼前,這一個男人,在風雪中救人無數。
兩個多月以來,他寧可忍著疼、挨著痛,也不回鳳城,固執的就是要親自留在北地指揮,救災。
營帳裡,一燈如豆,漾著暖暖的火光。
沉香轉開視線,不敢再直視著,他那雙像是要看透,她心魂的雙眼。她再次低下頭,以輕紗包紮著他的手。
那曾經好看優雅的十指,此時慘不忍睹,讓人望之畏怖。
心,無端扭絞著。
她不敢深想,胸口深處為什麼疼;更不敢探究,胸口深處為什麼痛,只能替他將受盡折磨的十指,小心翼翼的用輕紗包起。
榻邊的一盆清水,都被他的血染紅了。
她端著水盆,走到營帳的帳幕旁,交給在外頭守候的軍僕。當她再回頭時,就看見關靖坐在榻上,眉宇緊擰的,雙眼合著,正以掌揉著太陽穴。
他的頭,又疼了。
這個男人,從不在外人面前,顯露任何弱點,更不會讓旁人知道他的不適。可是,他在她面前,卻早已不再遮掩。
到底,這是從何時開始的呢?
她記不起來,只覺得一陣慌亂。
剎那之間,她不敢靠近他,而是轉過身去,整理紗布、收拾藥罐,延遲靠近榻邊的時間。
「沉香。」
忍著痛的呼喚聲,從身後傳了過來。
她的手微抖,差點將藥撒了。
「別弄了。」他說。
「我必須……」那隱含倦累的聲音,揪著她的心。她不敢回頭,怕心會更慌、更痛,也更軟。「我必須先收拾好……」
可是,他不死心,再次輕喚她的名。
「沉香。」
那嗓音,好輕,好低,像是他正以溫柔的大手,撫上她的後頸。
她忍不住囚眸,看見他曲著膝,半臥在榻上,隔著燈火凝望著她,左手仍是撫著腦袋,但是雙眼已經睜開。
他臉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見,一雙深黑的眼眸,儘是疲憊。他朝她伸出傷痕纍纍的手,開口要求。
「過來陪我。」
那不是一句命令。
他的口氣不是,表情更不是。
他是在要求她,向她索要溫柔、懇求她的撫慰。
她應該過去。如果,是兩個多月前的她,一定會立刻過去的,給他假意的柔順,哄騙他該要治療,然後她會在焚香裡,不著痕跡的撒落,讓他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毒。
但是,此時此刻,她的雙腳卻像黏在地上一般,無法動彈。
她不想過去。不想不想不想不想……
關靖的左手,仍懸在半空等待,一會兒之後就開始顫抖。她沒有上前來,讓他的黑眼更黑,透出些許苦澀。
最後,他將手慢慢的收回身側,垂下了雙眼,嘴角浮現一抹,自嘲的笑。跟著,他緩緩翻身,躺了下來。
但是,她已經看到了,那抹洩漏他真正情緒的苦笑。
而那抹笑,狠狠的,扯疼了她的心。
來不及深想,沉香的身體已經不由自主,邁開雙腿,匆匆走上前去,回到他的身旁,在床榻旁跪下。
關靖徐緩的睜眼,黑眸裡興起一絲波瀾。
她抬起了雙手,輕輕的替他揉著,額上的穴道。一次又一次,慢慢的、輕柔的,以指腹在他額際、發中,畫著圓、梳著發,替他舒緩頭疼——真心的,替他舒緩著,因她而產生的頑劣劇痛……
但是,她還是不敢瞧他的眼、不敢看他的臉。
即便是如此,她依然能感覺到,他灼熱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