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今上……求、求您……」他涼恐至極,連話也說不好。
下毒的人是他,當日在朝會中,聽到韶明說知道下毒者是誰,他背脊竄出一片濕汗,可他隨即想,他沒有露出什麼馬腳,這定是韶明的詭疑之計,目的在等真正的兇手自投羅網,於是他在這三日內裝得若無其事,和別人一樣上朝,和別人一樣奏事,和別人一樣玩鳥喫茶。
可是他的心裡越來越不安。
若是韶明的確是掌握了什麼,知道是他呢?這個不安定的疑問總是縈繞在他心底,第二天開始,他就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好,雖然告訴自己肯定不會的,可就是無法完全安心。
這種驚懼幾乎令他要嚇破膽,第三天晚上,也就是今晚,他終於崩潰了。
吆喝著府裡大小,帶看簡單的行囊,要逃命去,不料卻在城門給攔了下來,說是韶明旨意,京官不得離城。
他一聽,腿軟了,他知道自己上當了,倘若他熬過今晚就會沒事,可偏生他就是沒熬過!
韶明賭的就是兇手自疑疑她的疑心!
他被侍衛捉拿進宮,直接帶到朝陽殿,家人現在不知在哪兒。
韶明將茶擱下,光是杯底觸碰桌面那細微的聲響,就嚇得他幾乎要尿出來,他命休矣。
韶明垂眸看著他死人一般的瞼色,道:「聽搜身的侍衛說,你的行囊裡,有一大迭銀票呢。」
「我、我……」
「你不用說。」韶明冷冷的,道:「你的所作所為,吾很清楚,吾一直想要換掉你,可吾又想,你雖然不乾淨,可還是有才的,以前還是做過不少事,或許給你個不算差的結果,讓你回去養老也就罷了,只是,你為何要加害吾?就因為吾擋了你的財路?」
工部尚書一個字也講不出來,整個朝陽殿陷入死寂之中,他只覺過了像一生那麼久。
此時,侍衛進來通報道:「工部侍郎帶到!」
「帶進來。」韶明道。
語畢,就見一個三十來歲的青年,給侍衛左右兩邊扶看進來,狼狽來到韶明跟前,侍衛押著他跪下。
這個人,是她即位當年,加開恩科,親自欽點的進士,他一直都做得很好,也順利升到工部侍郎一職,韶明原本想看換掉工部尚書後,直接升他,可他卻是此事的共犯。
工部侍郎只是惡狠狠地瞪看身旁的工部尚書,怒道:「你愚蠢!早就告訴你,不要輕舉妄動!現下把我也扯進來了!」
是的,就是工部尚書按捺不住,在離開前留書給工部侍郎,才會讓共犯是誰一事洩了底。
此案除了在紙上放毒教人意想不到,還必須知曉韶明平常並不大傳御醫這個習慣,否則事成前,御醫一見便會東窗事發。而韶明平時習慣只有朝中大臣較為瞭解,所以當初在朝會,她放話出去,因為兇手就是其中一人。
雖然她有猜過共犯一事,可她卻沒想到會是工部侍郎這個人。見他跪在自己面前還如此猖狂,韶明神色一冷,對他道:「吾待你不好嗎?有功,吾的賞賜絕不會少;做得好,吾也升你官職。然而,你為什麼和工部尚書狼狽為奸加害吾?」
那工部侍郎轉過瞼,一雙眼睛已然發紅,直瞪著她。
「我人都已經被拿到這兒了,也沒什麼好怕的!當官就是要發財,這是人的天性!我唯一錯的,就是讓你給抓到了!」
他面目猙獰,咬牙切齒,和以往斯文的樣子猶如天壤之別,第一次見他,她的確看出此人的膽色,以為這會成為他當官的助力,而如今,他的膽子已經大到無法無天了。
「……將此二人拿到大理寺,是什麼罪,就判什麼罪。」韶明淡淡地說完,起身離開了。
身後傳來工部尚書的嚎哭和工部侍郎的狂笑,在寒冷夜裡,有種可怕的悲傷。
途經長廊,見工部尚書的家人跪在不遠處,給侍衛嚴密地圍住監管,其中有老母,有好幾名妻妾,更有襁褓中的孩子。韶明撇開臉,命人放了他們,全部逐出京城。
屏退宮女,她獨自一人繼續慢慢地走著。
她雖會識人,但不表示她就絕不會看錯人,她並不憤怒,只是感覺極其失望。本來的好官,為什麼會變成貪官?是近墨者黑,又或者真的是人的天性?
心裡想看許多事情,走看走看,當發現的時候,藏書閣已經矗立在她的面前。
再走近,站在藏書閣前的景沖和,教她停住了動作。
聽到腳步聲,他回首,也發現了她。
「今上。」
滿腹心事的韶明,在這個時候,卻遇見最教她防備不起來的景沖和,她真的是差點就忍不住上前對他訴說一切了。
硬生生讓自己平靜下來,她有些怪罪地瞅住他。
「你怎麼在這裡?」
因為數日不見也不能見,所以他來此,是為了看看能否見她一面,以前,天天伴她,他沒想過這樣的事,如今僅是分開一日,他都會思念。
他臉微熱,沒有把心裡想的講出來,只是關心問道:「身體無恙了嗎?」
聽他還在擔心白己身上的毒,韶明感動,又不想讓他看出來。她平淡地應道:「嗯。」
她已經太習慣隱藏自己的真心,可是在景沖和面前她會不小心洩漏,這令她無法自然地面對他。
「那就好。」景沖和神色柔和地說道。
她有好多好多想跟他講的,如果她能講得出來的話,可是,她講不出來,因為她不習慣。
韶明昂起臉,望看天上膠潔的寒月。
「……景沖和,人心貪得無厭,是嗎?」輕輕地,她道。
景沖和當然不知她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只是見她似乎有點愀愴。想了一想,回答她道:「或許是吧,是人總是有欲有求,不過,貪心並不一定全是壞的。」
韶明轉而看著他。
「怎麼說?」
「譬如一個母親,貪心地想給孩子最好的;譬如一位國君,貪心地想要做好每一件事……對了,又譬如我,總是貪心地想要看更多的書。」
他是想逗她笑嗎?韶明責怪似地看他一眼,他一臉認真,應該不是想逗她笑。
「你說什麼呢。」她沒辦法像他總是那麼純粹,她道:「你的心是乾淨的,而吾的心,是黑色的。」
景沖和一怔,隨即說:「不,我想,你的心和我的心都是肉做的,應該沒有不同。」
……她真是跟他說不下去,韶明長歎一聲,良久,低聲道:「不過你說對了,吾也是貪心的,吾很想把你關在一個沒有人知道的地方,教你出不去,也無法見人。」只有我能見你。
她擔憂他的安危,唯有這麼做才能安心。
景沖和不明白她這話是什麼意思,只是她低垂著眼眸,沒有表情,臉也和霜雪一般白。於是,他和緩地開口:「那好吧,請今上一定要在那裡放滿書,我出不去,就看書解悶。」
韶明聞言,凝視著他。
「……總覺得我們倆一直驢頭不對馬嘴。」她講的,和他答的,根本是兩回事,不過,她的心情是好些了。「你這書癡,來藏書閣這兒是想進去吧?拿去。」韶明從腰間掏出一把鑰匙扔給他。
景沖和忙接下,見她轉身就走,雖然想喚住她,卻又不知用什麼理由,她也好像很累,需要休息了。
他垂首望看手裡的鑰匙,低聲道:「我來這裡……並不是想要進去。」
韶明其實心裡是想繼續和他在一起,只是,還要和他講什麼好?
她不知道了。
澀澀地一笑,她朝寢宮的方向走去。衣帶被風吹起,一飄一擺的。
她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會是她與景沖和的生離死別。
第9章(1)
當夜,藏書閣遭祝融之災。
烈焰在凌霄城西邊張牙舞爪,直衝天際,赤色的火焰驚人地燃燒著,在黑夜裡形成可怖的畫面。
皇宮內出了事,宮人們敲鑼打鼓地通知,御林軍立即進駐凌霄城內,宮內所有侍衛亦都整裝待命,從不輕易出現的禁衛則是將韶明的寢宮滴水不漏地包圍住,凌霄城內一片肅殺。
而韶明,只是表情冰冷,沉默地注視著那抹赤焰。
由於藏書閣裡全是易燃的書冊,火勢一發不可收抬,百來名宮僕不間斷地引水灑水,皆控制不了。於是,大火燒了一天一夜,直到燒光了才逐漸平息。
雖然皇宮內出事,不過韶明依然照常地上朝。即便是西邊還在冒看濃濃的黑煙,她也仍舊冷靜地聽看大臣們奏事。那態度,那神色,鎮定得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一般。
她的臨危不亂,看在某些人眼裡,只是加深她冷血無情的印象。
在御書房批閱奏章直到深夜,她回到寢宮。宮女們已經備好熱水讓她梳洗沐浴,她脫掉衣服,全身光裸地踏進香木製的木盆之中。
熱水令她清醒,而香木有安定心神之用。
藏書閣的火已滅得差不多了,外在有縱火的痕跡,是誰這麼做,目的又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