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錦杉並不領情,他已經盡到身為女婿的責任了。「咱們還有事,必須先走一步。」
「請爹娘保重。」童芸香向雙親福了個身,轉身走出廳外,隔著一段距離,看到刻意等在外頭的敏姑,打從心底露出微笑,點了點頭。
敏姑頓時轉憂為喜,知道她過得很好,終於可以放下心來了。
夫妻倆離開童家,轉往郭家,一掃方纔的不快,郭晉的父母對童芸香的噓寒問暖,才讓她真正有回娘家的感覺。
姚錦杉這回可學乖了,不敢再找郭晉拚酒,只有淺酌,而郭晉的父母對他的印象也很好,這一頓飯從下午吃到晚上才結束。
第7章(1)
大年初十,雪停了,蒯老爺子再度來到杭州,兩位徒弟自然陪在身邊。
姚錦杉在大門口迎接,攙著他進屋。「師父請坐。」
「人還真的不能不服老,要是換作十年前,這一點路程根本算不了什麼。」蒯亮在圈椅上落坐,接過童芸香奉上的龍井茶,手心多了暖意,啜了兩口,也祛走了身上的寒氣。
羅開光出聲安慰。「師父眼睛比誰都銳利,比誰都看得透澈,咱們都比不上。」
「是啊,師父一點都不老。」齊天雄也附和。
看了暗自較勁的兩位師兄一眼,姚錦杉對眼前的狀況不禁瞭然於胸,師父同時帶他們出門,恐怕心裡也在掙扎,接下來就是自己的態度了。
童芸香又將另外兩杯龍井茶端給羅開光和齊天雄,乘機多看兩眼,見他們臉上沒有半點心虛之色,看來不是那天跟蹤自己的男人。「請用。」
「多謝。」兩人開口道謝。
這時,蒯亮見到一旁的花几上擺了座木雕,一看就知道那本來只是廢舊木料,卻能利用本來的形狀,在頂端雕刻出鳳凰,老眼倏地發亮。他起身走過去,將它拿起來欣賞。「錦杉,這是你做的?」
姚錦杉上前拱手。「兩個月前在路上撿到的木頭,看來奇形怪狀,但又有股獨特味道,靈機一動,就嘗試看看,還請師父指點。」
「好、好……」蒯亮頻頻點頭。「所謂七分天成、三分雕刻,只要苦思冥想,不斷構思,也能化腐朽為神奇,就是這麼回事。」說到這兒,他又傳授了愛徒幾個木雕上的技巧。
姚錦杉視若珍寶,牢記在心。
羅開光和齊天雄雖然也湊過來凝聽師父教導,但都沒能插上話,兩人各懷心事,不發一語。
當晚,羅開光和齊天雄被安排睡在耳房,而蒯老爺子則是睡在另一間正房,還把愛徒叫到房裡來說話。
「可知為師要跟你談什麼?」
他心中有數。「師父想卸下幫主之位,正在考慮要傳給誰。」
蒯亮坐在床沿,拍了下大腿。「也該是時候了,免得哪天為師突然倒下,太過倉促,影響匠人們工作的心情。錦杉,你覺得該傳給誰?」
知道師父是在考他,姚錦杉謹慎地回道:「兩位師兄都對香山幫有著濃厚的感情,也是真心為幫內的匠人們設想,大師兄處事謹慎,二師兄為人豪爽,兩人也都承襲師父的好手藝,各有優缺點,卻能相輔相成,但論起為人沉穩、處變不驚,還是大師兄最適合。」
蒯亮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那麼你呢?你就不想要嗎?」
聞言,他在師父腳邊跪下。「徒兒不敢隱瞞師父,若沒有遭逢那段神奇經歷,徒兒定會跟兩位師兄爭上一爭,但菩薩另外做了安排,這憑空消失的三十年,徒兒在人生歷練上明顯不足,技藝方面更不及兩位師兄,如今只想跟著師父,將師父畢生的好功夫全學下來。」
「好,就知道你不會讓為師失望。」蒯亮聽了直點頭,其實他內心何嘗不想傳給他,但他觀察到大徒弟和二徒弟近來的反應,豈會不明白他們的忐忑不安?目前最迫切需要的是趁著自己還耳聰目明,將一身的本領都傳授給最鍾愛的徒弟,不能讓他被幫務給分心,畢竟要照顧三千多名匠人得花上不少心力。
師徒倆又談了其他正事,姚錦杉才回到自己的寢房。
「師父跟你聊些什麼?」坐在鏡奩前梳發的童芸香偏頭問道。
他脫下身上的馬褂,準備就寢。「師傅問我誰最適合成為香山幫幫主,我提議將幫主之位傳給大師兄。」
童芸香起身走到他身邊,雖然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但還是想知道丈夫內心真正的想法。「難道你完全沒有野心?」
「當然有野心。」姚錦杉解下身上的長袍。「不過你也注意到兩位師兄看我的表情,多了戒心和猜忌,現在的我最不需要的就是敵人,與其處處小心,提防遭到暗算,還不如盡早將危機的種子摘除,消除他們心中的嫉妒和懷疑,換得師兄們對我的信任才是上策。」
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過去他總把人想得太單純,太不瞭解人性的黑暗面,如今不只要想得遠,眼光更要放遠,有些事不能太過急躁,而是要經過計劃,並盡早排除可能的不利因素。
她坐到他身邊,贊同地點頭。「你說得對。」
「何況我最想要的不是幫主之位,而是師父的好手藝,那才是無價之寶。」這才是他的野心。
「就像奶奶經常說的,積財千萬,不如薄技在身。」童芸香接過長袍,披在衣架上。「師父年事已高,一點小小的病痛就足以要人命,著實令人擔心,你已經錯過三十年,往後的每一天都要把握。」
姚錦杉握住她的手。「你和我的想法不謀而合,所以接下來的日子,我必須時常跟在師父身邊學習,若是要去遠一點的地方工作,有時得要好幾個月,會留你一個人在家。」
「家裡有趙大娘在,有事我還可以去找程家和郭家的人,何況你不在家,我也落得輕鬆,免得為了伺候你,手上正在刻的木雕進度一直落後,讓客人等得不耐煩。」童芸香假裝抱怨。
他佯怒地問:「你就巴不得我趕快出門?」
「沒錯,最好越快越好。」她抿了抿往上揚的唇角。
「看來你不知道什麼叫做三從四德,得要好好教教你才行……」
見他故作凶狠地撲過來,童芸香發出低呼。
「師父就睡在對面,不要吵醒他了……」姚錦杉比了個噓的手勢,還不忘壓低嗓音。
童芸香連忙摀住嘴巴,不敢出聲。
兩人迅速鑽進被窩裡,脫下彼此身上的衣物,笑聲還是不時地傳出來,直到被喘息聲取代。
想到這個男人就要出遠門,會經常不在家,童芸香嘴巴上說得輕鬆,其實很捨不得,多希望他留在身邊,但這種話她不會說出口。
只要人平安回來就好。這也是童芸香最大的期盼。
隔天用早飯,姚錦杉夫妻馬上發現兩位師兄的表情明顯不同,不只放鬆許多,也多了笑意,態度上親切不少,看來師父已經作出決定了。
「幫主和副幫主就由你的大師兄和二師兄擔任,往後要好好輔佐他們。」蒯亮不想厚此薄彼,決定多加個副幫主的頭銜,既可以互相合作競爭,也可以彼此牽制監督,他不擔心香山幫的未來,因為還有姚錦杉在。
姚錦杉拱手。「恭喜大師兄、二師兄。」
「以後就靠三師弟多多幫忙了。」兩位師兄笑道。
「兩位師兄客氣了,身為香山幫的一份子,責無旁貸。」他真是佩服師父,想出這個法子,讓整件事圓滿落幕。
正月十五才過,姚錦杉便要跟著師父前往揚州,而大師兄先回蘇州,二師兄則帶領其他匠人前往京城。
「我已經拜託承波挑一個機靈點的丫頭過來,不管你要上哪去都讓她跟著,別獨自一人出門,知道嗎?」他叮囑道。
她不能哭,要笑著送他出門。「我知道。」
「要真的遇上麻煩,別太過逞強,趕緊去找程家或郭家幫忙,還有,別輕易相信陌生人的話。」
童芸香快笑不出來了。「我會的。」
「別哭,只不過是去揚州,很近的。」姚錦杉柔聲安慰。
她把眼睛睜得大大的,想證明裡面沒有淚水。「我哪有哭,是你看錯了……你快走啦,師父在外面等了。」
「好、好,我這就要走了。」他也不戳破,眼角無意間瞄到桌上擺了一隻妻子之前雕得有些失手的兔子,於是拿了起來。「把這個給我吧!我就把它帶在身邊,只要看到它就會想到你。」
這番話成功地把童芸香逼哭了。「你根本是故意的,我明明不想哭……好了,別讓師父等太久……」說著,還遮著臉不讓他看到。
姚錦杉背起包袱,不捨地踏出房門。「那我走了。」
「路上小心。」她一路跟到門口,直到目送丈夫和蒯亮坐上驢車,慢慢地駛遠,淚水才決堤。
揚州
這次委託修繕的東家姓黃,是個鹽商,而這座帶花園的多組並列式院落就住著好幾房的人,粉牆黛瓦內的生活極盡奢華之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