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你說得對,過去已經過去了。」她有一絲羞澀地偎進他懷裡,把小臉貼靠著他的胸膛,聽著他平穩有力的心跳聲,幽幽道:「小時候我被自己的親娘賣進溫府,是因為家裡窮,爹雖是個私塾先生,可每月掙來的束修也只勉強養得活一家六口,最後還是敵不過現實的折騰和病魔的摧殘……爹過世後,娘為了籌措他的喪葬費用,只得賣了我。」
齊鳴鳳聽得心揪成了一團,越發憐惜地將她摟得更緊。「可憐的桐兒。」
「我是長女,底下有三個弟弟,女孩子從來就不值錢,所以我不怪我娘賣的是我。」秋桐緊緊依偎著他。「不過現在,我還真慶幸我娘賣的是我,否則我又怎麼會遇得到你呢?」
「傻子,你真是個徹頭徹尾的傻子!」他替她憤慨不已。
「我忘了我原來叫做什麼,「秋桐」這名字也是當年的老管家隨口起的。但是自從進府後,老夫人雖然嚴苛,卻待我極好,還跟我說,女子一樣要熟讀書,將來才能比男子更加有用……老夫人也很可憐哪,她雖然看似什麼都有,其實什麼都沒有:沒有親人,沒有溫暖,沒有愛。她只懂得商人經營之道,所以有時拿人當生意一般經營,有利就留,無利便走。」
他微微一頓,語氣有著一絲苦澀的開口:
「你還是想勸我改變心意,別報復那個「可憐」
的老夫人嗎?」
「不,我知道你不會改變心意的。」她歎息,滿心無奈。「老夫人讓你們吃了那麼多苦,你不會原諒她的。」
「那麼為什麼……」他有些猶疑。
「世上有些人只知道自己想要什麼,卻不瞭解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麼,常常拿自己不要的去換,換來的卻都是自己不需要的。後來才發現,那些被丟棄的,厭惡的、換掉的,原來就是生命裡最重要的東西,可丟了就是丟了,就算痛哭流涕,就算後悔莫及,求也求不回了。」
齊鳴鳳一動也不動的僵住,內心卻猶如翻江倒海,翻騰不已。
「老夫人今天受到很大的打擊,也許骨子裡已寸寸斷折,外表依舊撐著不願倒下來。」她低低地道,「我懂的,因為她……從來不許自己軟弱。」
齊鳴鳳想起了溫老夫人臉上掩不住的疲憊與老態,心頭莫名一痛。
不,他不會心軟的!
「難道要我就此放過她?」他胸口的怒火再度狂燃起來,撇唇冷笑。「若不是她,我娘何須和我爹夫妻分離?我又怎麼會過了二十年沒有爹的日子?若不是她,走投無路的我們,又怎會淪落到投靠妓院,靠我母親出賣色相與皮肉換取微薄的餬口生涯?」
秋桐一震,抬頭望著他,臉上血色頓時消失無蹤。
「很驚訝嗎?」他諷刺一笑,眼神冰冷。
「沒錯,我是靠我娘出賣靈肉養活的,我痛恨小時候最愛的糖葫蘆,是因為我娘總用這個名義哄我,好教我不吵不鬧。可我的心在淌血,我恨透了她臉上搽的脂粉,恨透了老鴨逼著我娘去賣笑,所以我在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便買下那間妓院,一把火燒了個乾淨!」
秋桐臉色雪白如紙,淚水瞬間模糊了視線。
可憐的少夫人……可憐的公子……那麼多的悲傷與苦難……她到這一刻,才真正瞭解公子為什麼死也不肯收手的原因了。
如果今日苦的只有他,以他傲然的骨氣,早可大笑而過,不放心上:可是被老夫人傷得最重的卻是他最愛的娘親……她心疼地撫觸著他糾結的濃眉,啞然無言。
齊鳴鳳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緊緊包覆在手掌之中,黑眸炯炯地盯著她,「所以,我不會原諒她,我絕對絕對不會放過她!」
秋桐點點頭,淚眼婆娑。
她心知肚明,這麼深的仇,這麼濃的恨,又豈是地無關痛癢的一番安慰就可以撫平得了的?
只是她不能阻止他報仇,但是她可以盡最大力量阻止老夫人受到傷害。
「公子……」她哀傷地環住他的腰,臉頰緊貼在他胸口。「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她承了他的情,欠的卻是老夫人的恩哪!
所以就算要賠上她這一條命,她也決計不能讓他們祖孫相殘。
天未亮,整宿未能合眼的溫老夫人在祖宗牌位前親手拈香,奉上三杯清茶,倦而蒼白衰老的臉龐沒有不甘,只有無窮無盡的悲傷。
她的傷心,不許教人瞧見。
待天大亮,她的「敵人」便要來接收溫家傳承了百年的基業,就連這片宅子,也將寸土不留。
只是她作夢都沒想到自己竟然會毀在齊月兒孩子的手中……不,她不認那是她的孫子。
既沒有三媒六聘,也沒有她點頭同意,既非妻也非妾,齊月兒永遠是她心上的一根刺,害地與親生孩子反目成仇、天人永隔的兇手!
背叛。
她這一生充斥著謊言與背叛,可笑的富貴和虛榮的浮華到如今也不過是夢一場,臨到老來,更是錯,全盤皆落索。
可是齊鳴鳳那雙眼睛,卻像極了他爹爹的深邃鳳眼啊!
只不過在他爹那短暫的一生裡,從未有過如此霸道殺氣的眼神……齊鳴鳳像她,骨子裡是像透了她的!
溫老夫人睜著酸澀灼燙的雙眼,胸口有股又熱又暖的滋味湧上來,卻又被她硬生生給壓抑了下去。
那個可惡的混帳!
「我不會遂他的願,去投井去上吊的,我要留著這一條老命,我看他有什麼好下場!」她咬牙切齒的吐出話來,眸光卻在瞥見那三道裊裊上揚的煙霧時,陡然心驚。
不不不,願賭服輸,她願賭服輸!
天終於亮了。
儘管齊鳴鳳堅持要她在臨水宅院裡等著,秋桐還是執意跟來了。
「無論如何,我不會干涉你的決定。」她眼下有著一夜無眠的微青痕跡,語氣平靜道。
齊鳴鳳凝視著她,想說什麼,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拗不過她。
可想而知,從今以後他都會像現在這樣寵著她的,寵到無法無天也甘之如飴。
他身後還跟著柱子、大武和傳掌櫃,只是四個人,卻猶如千軍萬馬降臨在秋風中的溫家大宅裡。
秋桐不敢抬頭看向溫老夫人,因為齊鳴鳳緊緊地將她攬在身畔,看在溫老夫人的眼裡一定像極了示威。
可不是的!她知道他只是想時時刻刻保護著她。
但是他不知道她已經下定決心,當所有的一切結束時,老夫人若是打擊過大而有了個三長兩短,她也會毫不猶豫地咬舌自盡,殉主而去!
愛與恩義,她只能擇——一想到這兒,她不禁緊緊地咬著下唇,想將他身上的氣息深深吸入體內,永遠永遠烙印成記,就算入了黃泉,飲了孟婆湯,她也永遠不忘記。
她的眼裡盈滿了熱淚,只得死命眨著眼睫,把淚水強抑回去。
齊鳴鳳神情冷冷地大步走進溫府。
多年來,深深插在他胸口的那一柄復仇的刀刃,今日終於得以拔出了!
接收、拿走「她」所在乎的一切,宛若巨斧劃過,溫家筋絡俱斷,他就復仇成功了。
他在等待心口燃起的快意與滿足感,可是卻遲遲沒有等到。
只有在看見那經過短短一夜,卻衰老得更厲害的老婦人時,心臟像被巨靈之掌緊緊指住了般透不過氣來。
老季伯攙扶著溫老夫人,悲傷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你可以拿走一切,」溫老夫人蒼白的老臉面無表情,死撐著最後一寸尊嚴。「但我不會後悔將你母子倆趕出溫府,永遠不會!」
寧死也不教人非議,她一輩子永遠不會向任何人低頭懺悔。
齊鳴鳳瞪視著老婦人,驀然間,眼角餘光瞥見了她頭頂上方的一根枝極,上頭一朵殘紅褪盡的花在秋風中輕輕顫抖著,在大風揚起之際,掙斷了枝頭最後一寸牽絆,輕飄飄地飛舞在空中。
他幾乎無法將視線移開。
今年落花顏色改明年花開復誰在已見松柏摧為薪更見桑田變成海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顏美少年一朝臥病無相識三春行樂在誰邊宛轉娥眉能幾時須央鶴發亂如絲齊鳴鳳腦中陡然閃現那一闋「代悲白頭翁」
的詞句,這才悚然發覺到——
原來,她也已經老了。
當年的意氣風發,刻薄霸道已經敵不過歲月的摧殘,尤其在遭受如此重大打擊後。
殘存的,只有她死硬的脾氣與永不低頭的固執。
他目光僵硬地注視著那個熟悉卻又陌生的老婦人,胸口洶湧的恨意依舊在,可是在這一剎那間,他驚覺到執意報復的自己,竟和她出奇地相似。
一樣固執,一樣狠,一樣為了自己牢牢抓住的信念,不惜傾注全力毀滅一切!齊鳴鳳渾身僵住了。
難道他也要死死抓著過往的仇恨不放,如同她一般將自己與週遭的人折磨至死?尤其,夾在他倆之間的桐兒將首當其衝,最為深受其害……桐兒一定會痛苦極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