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個手中握有大權的大人物,卻也是這世上最可恥的男人。
他身體能量快速地消耗,卻吃得少、睡得更少,不到一年時間,腰圍整整瘦了一圈,雖然,他依舊具備敏銳的投資嗅覺,但是,那時時處於疲倦的精神狀態,漸漸地,連他自己也開始察覺異樣。
以往,鞠紹威每年會到專業健檢中心做全身健康檢查,他深知健康的身體才是領導者最不能忽略的本錢,但是,忙碌緊湊的工作行程,他一天拖過一天,已多延了將近半年。
這次,他挪出一天時間前往檢查,未料,在做「肝臟磁振造影檢查」時,發現肝癌細胞。
「確定是肝癌?」這個檢查結果令他震驚。
「鞠先生,根據多項檢驗數據顯示的結果,我建議你立刻住院接受進一步檢測與治療,避免癌細胞擴散或移轉,癌細胞的生長速度因人而異,有時一個月就可能長到一倍大。」
「現在有多嚴重?」
「目前我們發現到的是一公分大小的細小癌細胞,判斷應該是屬於可能完全治癒的初期非浸潤性癌,但是,是否有其它病灶,還是需要專業醫師做最後判斷,並決定最適合的治療方式。」
「我知道了。」
聽完檢查報告,鞠紹威走出健檢中心,外頭亮晃晃的刺眼陽光令他一陣暈眩。
他扶著路旁的電線桿,等待眼睛出現的短暫黑暗過去。
靜待幾秒,他將滑落的西裝外套重新掛上手肘,慢慢走向車子。
他前往律師事務所,立下遺囑,指定名下所有財產全留給王雲蘭,然後,開車回家,一路分析這突如其來的噩耗,將對他造成什麼影響。
如果現在住院接受治療,他預估一連串的檢測加上術後的復原期,至少需要一個月的時間,而且短期內無法再承受過去那樣的工作量……目前進行的各項計劃勢必得交到他人手上,也就是說,這個總經理的位置,隨時都可能易主。
更何況他有沒有命繼續擔任總經理都是個問號……
他突然很想笑,打拚了這麼多年,除了擴大公司版圖、除了換來一個「總經理」的頭銜,他究竟得到了什麼?
他有幾輩子花不完的銀行存款,那是因為他根本沒有足夠的時間用來花錢;名下有十幾棟不動產,但是,他現在卻要住進醫院的白色病床;他有一個背景顯赫的未婚妻,可是,他愛的卻不是她……
「哈、哈!」他仰頭大笑。「我連健康都投資進去了,最後回報的是一顆一公分大小的腫瘤?!」
他的笑聲在密閉的車子裡顯得淒涼悲愴。
「雅琪說得對,我是個沒心沒肝的人,我的心被狗叼走了,連肝也是壞的。」這是老天給他的懲罰,懲罰他自私,懲罰他不懂珍惜王雲蘭。
肝癌……就算治癒了,他也再沒有足夠的本錢在商場上衝刺了。
他不甘心,不甘心這幾十年非人的生活最後化為一個泡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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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紹威住進醫院接受各項肝功能檢查,他拒絕所有人來探望,包括他的父母以及未婚妻。
這些人關心的不是他的身體健康,而是擔心他垮了,他們下半生用來依靠的支柱就沒了。
他一個人躺在白色的病床上,病床邊的茶几上沒有花籃、沒有水果,唯一能看得見顏色的是窗外的藍天和稀疏的一點綠意。
從只有工作,沒有休息的生活,一下子轉變成無所事事的廢人,巨大的空虛感幾乎將他吞噬。
白天盯著病房裡無聊的電視劇,晚上呆坐在床邊看黑夜,盯著一袋換過一袋的點滴,沒有酒,他睡不著。
他想念王雲蘭,異常想念——這個世上他唯一信任、唯一愛過的女人。
她好嗎?人在哪裡?現在,正在做什麼?
他無時無刻不想起她,尤其現在,再沒有工作能填滿這些空檔,時間變成無處不在、無法打倒的敵人。
他拖著掛點滴的支架,起身走到醫院外頭,手中握著行動電話,盯著那從電話簿裡找出,一直停在螢幕上的名字……最後,他按下撥打鍵。
澎湖的夏夜潮濕悶熱,王雲蘭剛洗完澡,聽見手機鈴聲,從桌上拿起隨手便要接聽,突然,看見了一個令她無法置信的熟悉號碼——
她的心臟開始劇烈狂跳,她的手開始發顫,猶豫著要不要接。
一年了,她日思夜想的名字突然躍入眼簾,立刻將她的思緒拉回過往,那些甜蜜並摻雜著苦澀的記憶並沒有隨著時光流逝而淡化……
頑強的鈴聲就如鞠紹威的性格,不達到目的決不放棄。
她還是接起電話,只是,尚未開口,眼淚已經滑落。
「雲蘭……」
聽見那直要將她的心融化的低沉嗓音,她的眼淚掉得更快,她根本無法說話,那急著湧出的淚水梗住了她的喉頭,她緊抿著唇,怕被他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
「我好想你……」鞠紹威在電話那頭,輕輕歎了口氣。「說說話,讓我聽聽你的聲音,好嗎?」
她張口欲言,又閉上,哽咽許久,才勉強逼出兩個字。「紹……威……」
「你好嗎?」他的聲音似乎想要裝出輕鬆,卻因思念而更顯糾緊。
「嗯……」
「我想見你……」聽見她的聲音,往事如潮,一波波地拍擊著他因病而消沉的意志。
「不……」她不能。
「我病了,是肝癌,過幾天就要開刀了。」雖然,目前還在深入檢查有無轉移現象,但肝癌切除手術是非動不可了。
王雲蘭倒抽一口氣,搗著嘴,幾乎崩潰。
肝癌不易診斷,不易發現,通常發現時已經是……已經是末期了……
「你……在哪裡……」她吸了吸鼻水,以顫抖到無法辨識的聲音問道。
「台大醫院。」
「我明天一早就過去。」現在已經沒有班機,只能靜待黑夜過去。
「嗯。」他的聲音總算露出了點喜悅。
「我睡不著,我們說說話。」他移到花台邊坐下。
「不行!你要回房躺下,要多休息。」她聽見電話裡有車輛行駛而過的聲音,判斷他在醫院外頭。
「聽你的聲音,就是休息。」他微笑說道,連日來的烏雲因為她而消散。
王雲蘭又讓他這句話給弄哭了,她恨不得立刻插上翅膀,飛到台北。
想到他的生命隨時可能消逝,她後悔當初沒能拋開道德束縛,留在他身邊,悔恨這個時候讓他一個人待在醫院裡。
「又哭啦?!」他取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這麼愛哭,還是你的眼淚都往肚子裡吞,不讓我看見?」
「沒有……我沒哭……」她的話,一點也沒說服力。
「這是報應,報應我辜負你,報應我太貪心、太自私……」
「你不要這麼說……」她哭喊著。「你沒有辜負我,沒有!」
他在黑夜中扯出一抹笑,人就是犯賤,非得到這種時候才知道世界上最珍貴,最不能失去的是什麼。
「紹威,你回房休息,我會搭最早的一班班機過去,好不好?聽我的話,不要熬夜。」
「好——」他像個不情願的孩子應了聲,不過,今晚,他應該可以輕鬆的入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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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王雲蘭到達醫院,奔進鞠紹威的單人病房。
當她看見病床上的他,眼眶凹陷,整個人消瘦、憔悴,沒了以往的光彩,她一跨步撲倒在他床邊,握著他的手,泣不成聲。
「來啦!」他看來精神不佳,但聲音是愉悅的。「別把臉埋著,我看不到你。」
她抬起臉,哭得眼睛、鼻子紅通通的。
他用沒插針頭的左手為她擦去臉上的淚痕,笑說;「別哭,我還沒死呢!」
「你!」她攏起眉頭,氣他把「那個字」掛在嘴邊。
鞠紹威壞心地沒把自己病情告訴她,他是如此地渴望她的愛,即使他的誤導可能讓她流下一缸眼淚,他只想得到她更多的關注,不願她再離開。
在她打開房門的那一剎那,他就明白了,他薄情、冷漠,為達目的使盡各種手段,但是,他給了她所有的愛,他再也無法像愛她那樣去愛另一個女人。
那顆一公分大的腫瘤,是身體給他的警告,該停下腳步,放下執著,好好聽聽心底的聲音——什麼是快樂、什麼是幸福。就算打造出一棟鑽石豪宅,裡頭沒有王雲蘭,就不會住進這兩樣東西。
隨著王雲蘭離去而死去的心,因她的出現又開始跳動,在這小小的四方空板病房,什麼都沒有,有了她。他竟有種過去從未有還的滿足感。
他懂了,他最該握在手中的,不是權利,而是她的手,而這醒悟,還得感謝那個可惡的癌細胞。
「我好想念你做的壽喜鍋,還有那些豐盛的早餐。」他略帶撒嬌意味地說。
「等你出院,我做給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