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如此,她的哀傷源自於一個想像的破滅。
「我租下這個房子的時候,你外婆身體已經很不好了。」
所以當他看到這幢小屋,喜歡上這個建築,並表明身份希望能夠承租時,老奶奶同意了,她說:「我希望彌留時,有人可以幫我通知女兒。」
這裡距離醫院有點遠,開車要將近一個小時才能到,他本來打算只在假日時待在這裡,但老奶奶的話,讓他成了通勤族,直到她過世,他才搬回醫院附近的小公寓,把這裡當成渡假莊園。
老奶奶經常跟他提起戴淽瀟,她有很多孫子孫女,但她最疼愛這個,她說這孩子倔強、要強,但是心苦。所以她在遺囑裡,把屋子留給戴淽瀟,並讓他將租金按月匯到她的戶頭,卻沒想到會造成她的誤解。
「我太粗心,要是早知道外婆身體不好,我會多陪她的。」
「都是這樣的,總在失去之後才曉得自己錯過什麼。」
他微微一哂,溫潤的嗓音像杯清涼的茶水,不甜、不酸、不膩味,只有雋永的茶香餘韻,在喉間徜徉。
「所以再也沒有辦法彌補了,對不?」就像外婆、就像孫易安、就像……爸爸。
「有的可以、有的不可以,但是別太擔心,人很快就會尋找到下一個新目標,繼續往前走。」他說得雲淡風輕,但他何嘗不是在勸自己。
「新目標?」她失笑。「你把感情看得很容易。」
「它本來就不複雜。」
「我喜歡的男人,愛上我的妹妹,媽媽勸我,在該放手的時候就別糾纏,她說愛情不能勉強。」
淽瀟沒想到自己會對一個陌生人告媽媽的狀,也許是他的眼光太柔和,也許是因為他看起來很有同理心,而迫切需要安慰的自己,需要有個人來傾聽委屈。
「你母親沒說錯,事實就是如此。而你妹妹的錯也不大,感情本來就是會變質的東西,真正教人難堪的是——那男人的新對像不應該離你這麼近,他對你,有欠公允。」
她搖頭。「不只是這樣的。」
「不然呢?」
「我們交往那麼多年,如果他對我沒感覺,應該早一點告訴我,而不是等到情況不容許,才向我投出炸彈,然後告訴我,都是我的錯。你知道被炸彈轟得四分五裂是什麼感覺嗎?那一刻,我幾乎能夠體會。」
「有差別嗎?如果結果都是分手的話。」
「當然有。如果他提早告訴我,『別再計劃什麼未來,我已經不再愛你。』那麼我會試著理解、試著同意愛情多變,並且試著用最平靜的方式和他說再見。
「如果媽媽知道這件事之後,是摟著我,告訴我:『那個男人太壞,我們不要他了,天底下好男人多得是,我們為什麼要將就一個笨蛋。』那麼,我會覺得自己是被疼愛支持的,而不是覺得自己被全世界給拋棄。
「如果妹妹真的非嫁他不行,她可以跳到我面前直接和我宣戰,可以告訴我,我和他不合適,他們才是最好的一對,她至少要讓我知道敵人就在身邊才公平啊,怎麼能夠在她已經拿到勝利獎盃之時,我才曉得,自己不知不覺間參加了一場競賽,並且被打得落花流水?」
說完同時,淽瀟發覺胸口似乎不再痛得那麼厲害,難怪社會需要心理醫生,因為傾訴的確可以弭平某些情緒。
「我的女朋友提早通知了。她告訴我,『我就要到美國發展,長距離的愛情維持不容易,如果有讓你心動的女人出現,你就去追求吧。』她說得很委婉,但我並沒有因此心裡就好受一點。」
話出口,連他自己都覺得奇怪,事情已經過去、自己怎會提起來?是告狀?控訴?還是為了安撫一名傷心的女子?
他也失戀了?難道愛情的分分合合是成長的必經過程?淽瀟訝然,她因為強勢而被棄,但他……這樣溫柔的男人,也會被放棄?愛情的標準在哪裡?
「你們交往很久嗎?」淽瀟好奇。
「五年。」
「五年的感情怎麼能夠說散就散?」
若三年感情已經水到渠成,那麼五年叫做什麼?不是應該叫做緣定今生?
這是個速食愛情的世界,能維持那麼久的愛情不容易,怎麼可以說斷就斷、乾乾脆脆?
「你和你男朋友交往多久?」瑀希反問。
「三年。」
「三年的感情,都能讓他不負疚地對你妹妹下手,五年又算什麼?」
噗哧一聲,淽瀟沒想到自己還能笑出來,她點頭附和,「對啊,三年的感情都能不負疚了,五年算什麼。」沉默三秒鐘後,她又問:「如果她的理由是距離,現在有視訊、有優良的交通工具,並不難解決你們之間的問題。」
「沒錯,問題不只是距離。」
「還有什麼?」
「還有心境,五年前的她和我彼此吸引,她喜歡我的溫吞平和,我愛她的堅毅不屈,我看著她在工作上屢受挫折卻從不低頭,我欣賞她再接再厲的勇氣,而她喜歡受挫時,在我身上得到撫慰心靜。」
勇敢、無畏,是Rose鮮明的性格特點,他羨慕她。
「五年之後,你們失去對方喜歡的特質了嗎?」
「時空不同、心境不同,貧窮的時候,一杯珍珠奶茶就會讓人感覺幸福,富裕的時候,非要一瓶十萬塊的高級紅酒,才能讓人品嚐到滿足。
「她有了更好的條件,可以追逐更美好的夢想,何必為一個男人、一段感情仔足?何況,現在的她,早就沒有機會受挫折,哪還需要男人的撫慰。」
這話聽得出怨婦心聲,瑀希剛出口,就忍不住自嘲,嘲諷自己沒肚量。
「她離開了,你怎麼辦?」與其說是問他怎麼辦?不如說是她在問他——我該怎麼辦?
「能怎麼辦?就算失戀,日子還是要照過,想不開的去跳樓,不想跳樓的,只能重新檢視腳步、繼續往前走,如此而已。」他衝著她一笑。
「不跳樓也是種聰明選擇嗎?」
「至少比跳樓聰明一點。」
「也對,跳了樓,對方不會感激,或許還覺得鬆口氣,我為什麼要為了讓對方舒服,自己跑去找痛挨。」
「恭喜你,做了個聰明選擇。」
「謝謝你,有比我慘的人在前面當範例,我心裡好過一些了。」
「我應該因此感到榮幸嗎?」
「是,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淽瀟點點頭,算是誇獎。
淺哂,他語重心長道:「我是小兒科醫生,曾經碰到許多奇怪的Case,有的孩子生出來有四隻手,有的雙胞胎兄弟一輩子都黏在一起,無法分割,有的孩子全身散發一種讓人厭惡的惡臭,有孩子一出生就像八十歲的老太太,而我能夠給予的最大幫助,唯有告知她的雙親,這個孩子,頂多能夠活兩個月。想想看,生出這樣的小孩,父母親會是怎樣的心情?」
淽瀟點點頭,聽明白了。「比較起來,我不過是失戀而已,算什麼。」
「沒錯,不過是失戀而已。」他重複她的話,兩人相視而笑。「心情更好些沒?」
「是,謝謝你肯聽我說話。」
「那我進去了?」他提起買回來的菜,指指屋子裡頭,見她沒反應,瑀希起身,準備進屋。打開門,右腳踏進客廳那刻,他聽見她的聲音傳來。
「我們算是分享心情的朋友了嗎?」淽瀟問。
並沒有,他們只是分享彼此的失敗經驗,談不上「朋友」二字,他直覺想要回答,但轉眼,遇見她期待的眼神,話堵在舌尖,吐不出口。
「所以呢?」他臨時換上一句。
「我離家出走,沒地方可去。這裡有兩間房間,如果不勉強的話,我可以退你一半租金,分我一個房間吧。」
直覺想要反對,他才不想和一個……住在一個屋簷下,但她無辜的目光扯住他的同情心。半晌,他拋卻猶豫,歎口氣妥協,「那你恐怕得說更多的故事,才能拿到這個優惠專案。」
見他鬆口,她急忙抓起行李袋和畫架,站到他面前,說:「你想知道什麼,我保證,絕不隱瞞。」
他只是隨口丟兩句話,並沒有要挖人隱私的意思,但她都這麼說了,他只好抓出另一個話題。「我分手的理由是距離,你的呢?!」
「你這是刨人傷口?」淽瀟兩手叉腰,噘起嘴,可愛的模樣磨去她女強人般的精明。
「你可以選擇不要。」他似笑非笑。
淽瀟瞪他一眼,選擇「要」。
「他說我太專制,太熱愛計劃,我總是在他面前計劃未來,他不能有意見、只能乖乖配合,他痛恨被支配的感覺,更痛恨別人對他說:『我全都是為你好』。我反駁:『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不喜歡這樣。』他回答:『因為你和我媽立場相同、想法相同,婆媳聯手、天下無敵。』不過,我覺得這是借口。」
「所以呢,你認為真正的理由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