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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千尋

  爸爸……每次委屈的時候,她分外想念爸爸。

  拿出手機,她把手機貼在耳朵邊,開口,「爸爸,好久不見,你好嗎?我是瀟瀟,我今年畢業了,是第一名畢業的,校長親自頒發獎狀給我,獎狀很輕,卻是我大學四年努力的結果。同學很羨慕,我也表現得很驕傲,但是你沒來、媽媽也沒來,那天回家,我發現自己的畢業典禮邀請函被扔在垃圾桶裡……」

  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聽見她的話,嘴角拉出一抹笑,那是與有榮焉的笑臉,但在聽見邀請函的事情時,淚水悄悄滑落,他用一根手指輕輕刷開。

  她停了一下,繼續說:「我進入美商公司,稟持過去的精神,拚命往前衝,我的同事一個比一個優秀,大家都在拚同一個位置,粥少僧多,在裡面沒有朋友、只有對手,工作很辛苦,尤其對我們這種社會新鮮人而言。

  「有一次,上司對我毛手毛腳,同事看見了,她不但沒有站在我這邊,反而傳出謠言,說我企圖用美色爬上位……競爭把人與人之間的善意都給磨滅掉了。

  「我痛恨這份工作,但逼著自己積極工作,因為我想要成功、想要揚眉吐氣、想要逼媽媽承認——瞧!我才不是你說的那種不負責任的女生。

  「但是現在……我好累哦,累到連喘氣都覺得辛苦,因為戴淽艾上了孫易安的床,因為她沒有侮意,因為她一心一意只想要我退出,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多出來的那個人。不管我再傾心盡力,我始終只能是多出來的那個嗎?

  「昨天,孫易安到公司找我,跟我說對不起,他愛上別的女人。我問他,我哪裡不好?告訴我,我願意改。他回答:『你很好,是我配不上你。』曾經,我批評班上男同學用這句話和女朋友談分手太虛偽,沒想到孫易安也對我虛偽一回。

  「我逼問他小三是誰?爸,你說,戴淽艾是不是白癡啊,她居然在孫易安的手機裡面留下兩人的r事後」親密照,我不知道這應該解釋為有恃無恐,還是說她心機深沉,刻意讓這件事在我眼前曝露出來?

  「但依我對她的認識,她還沒有這麼聰慧,她只是個傻女生,可是連這麼傻的她都有權這樣對待我,人生,還有什麼是可以被信任的?

  「孫易安說,我太能幹、太會計劃未來、讓他備感壓力。他說:『你說要買房子,我就得省下零用錢;你說要到大公司上班,我就沒有寒暑假,只能爭取每個實習機會;你說要用功讀書,我就得熬夜:你說要生三個小孩,我就要表現得很喜歡小孩……我才二十三歲、不是三十二歲,我也想要過輕鬆的大學生活,想夜沖夜唱,想在夜店把妹,想要在社團裡面出風頭,想要學妹崇拜我、拿我當英雄!」

  「真有意思,弄到後來,那些全是我的計劃,和他半點關係都沒有。我問他:『既然如此,當時為什麼不反駁我?為什麼要讓我誤以為你同意,並且喜歡我的計劃。』他說:『因為你和我爸媽同一個聯盟,你們都認為這樣的人生最適合我,可是我需要的是一個女朋友,不是另一個控管我的媽媽。』」

  淽瀟歎氣,沒想到自己處處為他著想,到最後的評語居然是這樣。

  她不愛哭,因為哭泣的人需要觀眾和安慰,但她身邊沒有這種人,所以她現實地不浪費眼淚,但是今天?也許是她已經無法用理智來控制自己的卑微。

  下車鈴聲響起,她看一眼窗外,外婆家到站了。

  她把手機收進口袋,一手提行李、一手抓起畫架畫具,跟著前面的歐巴桑一起下車,坐在後座的中年大叔緊緊看著她的背影,眼底戀戀不捨。

  公車走了,揚起一片塵埃,她抹抹臉,覺得臉上覆蓋了一層沙,淽瀟用手抹兩下、撥撥潮海,有位歐巴桑從身邊走過,差點兒碰倒她的畫架,她急忙伸手去扶,但對方卻像沒事人似地,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面無表情地轉身走掉。

  沒禮貌,淽瀟瞪她一眼,重新背好畫架,往外婆家走去。

  外婆在半年前過世了,她很傷心,如果外婆還在,她肯定會去參加自己的畢業典禮。

  外婆疼她,小時候她情願在外婆家過農曆年,也不願意到祖父母家裡拿大紅包,外婆有四分之一的日本血統,十八歲嫁給外公,夫妻的感情很好,十幾年前,外公為外婆拆了舊家,蓋上一間日式小屋,不大,卻很溫馨。

  一間客廳、兩個房間和一廚一衛浴,是正方型的格局,客廳外面有長長的木頭走廊,夏天的時候,她經常靠在外公、外婆懷裡,聽他們講古、看星星。

  長廊下有兩、三層階梯,走下階梯是個環著屋子的小院子,前面種桑椹、芒果和兩棵快要比人高的梔子花,後院是曬衣場,種了一大叢的茉莉花和桂花。那花,是外公和外婆一起種下的。

  外公說:「你外婆喜歡香花,當綠綠的枝條上,白色茉莉怒放,就知道春天來了;當清晨被香甜的梔子花香叫醒,不必翻農民歷、我們便清楚即將迎來夏天的暑氣;而桂花飄香,便預告著,秋天的腳步已近。」

  他家的茉莉特別怪,二、三月便開滿枝頭。

  外公說這是家裡茉莉的善意,它不與梔子花爭寵,它提早花期、提早讓人們認識它的芬芳美麗。

  後來外公去世,外婆經常一大早醒來,摘滿一盤鮮花,供在外公的照片前頭,外婆要和外公一起分享花香。

  淽瀟很喜歡這個家,她曾經想過,如果上班的地方離這裡不遠上父通時間能控制在一個半鐘頭以內,就從家裡搬出來和獨居的外婆作伴。

  但是外婆走了,而她,害怕寂寞。

  路不太好走,且她失策了,離家出走應該換一套休閒服,而不是穿著上班的套裝、高跟鞋,行李一收就衝出家門,但這不能怪她,她太乖、沒有叛逆或離家出走的經驗,下一次,她會做得更好一點。

  下一次?淽瀟苦笑,搖搖頭,她吃力地背著畫架和行李往前走。

  誰知在走過一個土凹時,鞋跟突然斷掉了。

  Shit!她忍不住惡言咒罵,這算什麼?屋漏偏逢連夜雨?天要降大任於斯人?算了,如果當傻子才有傻福,誰還要拚命追求卓越人生?不勞而獲,從來不是壞事,批評它的人,不過是心存嫉妒!

  她把過去二十幾年奉為圭臬的標準全數丟掉,她不想努力、不想汲汲營營,她再也不想追著目標往前衝,就算跑到終點又如何?依舊沒有掌聲喝采、依舊是孤零零的一個人。

  她累了、放棄了,從現在起她再不為自己定目標,她只想一天過一天。

  把行李放在路旁,她拉高窄裙,彎下腰,把右腳的鞋子脫下來,斷掉的鞋跟像折斷的骨頭似地,只剩一層皮連接著,輕輕一甩,還能劃出一個整齊的圓形,她用力使勁,把鞋跟扭下來塞進行李裡,她試著走幾步,一腳高、一腳低,不好走。

  脫掉左腳鞋子,她想把鞋跟扭斷,但是她用盡力氣,鞋跟依然牢牢地貼在鞋底。該死!她要投訴鞋廠,左右腳品質良莠不齊。

  發半天牢騷後,她只能把鞋子重新套回腳上,沒轍了,重新背起行李畫架,一腳高、一腳低,繼續往前走,但才走幾百公尺,她就覺得自己的腰快要斷掉,長吁氣,她二度停在馬路旁。

  遠遠地,一部汽車開過來,她連忙丟下行李,朝對方揮手,希望善心人士能夠載自己一程,但是這個時代、良心缺貨,他們看也不看她一眼,飛快從她身前開走。

  淽瀟心生不滿,他們瞎了嗎?落難美女耶,恰逢她剛失戀,說不定他們善心大發後,有機會迎來一段新戀情,但也許現代的戀情太廉價,上網打幾個字就可以得到,他們不需要停下車、惹麻煩。

  長歎,她坐在行李箱上面,灼灼的陽光快要把她給燒融,皮膚上有嚴重的刺痛腫熱感,好像下一刻,她將會變成浴火鳳凰然後燒成土窯雞。

  又有車來?她連忙起身,迎到馬路中間,張開兩手拚命揮。

  可是……shit!匆促間,她飛快退到路旁,該死的傢伙,居然沒減速?!要不是閃得快,她就被撞上了,是怎樣?在滑手機還是瞎了眼睛?這年代美女真的已經不值錢了嗎?

  放棄了,再曬下去、她會變成骨灰,連焚化爐都不必進,就可以直接入塔。背起行李,忍住腰痛,她咬牙往外婆家走。

  二十分鐘後,她體會到窮和尚到西天取完經的喜悅,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啊,她看著眼前的日式小屋,怎樣,不也是讓她走到了嗎?

  從包包裡翻出鑰匙,打開院子的門,把行李和畫架放在長廊上,脫掉咬腳又殘廢的高跟鞋,她像小時候那樣坐在長廊上,然後往後一仰,躺在木頭地板上,她高舉兩隻腳、奮力舒展十根腳趾頭,有重新活過來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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