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樣說太矯情,但我確實很感激那個男人,如果沒有他,你便不懂得珍惜我。萱萱曾經對我說:『爸爸最大的問題就是太愛媽媽,爸爸這輩子都無法離開媽媽,對吧!』那個傻丫頭,讀書不行,看事情倒是挺透澈的。」
戴母放下淽瀟的手,走到丈夫身邊坐下,頭輕輕靠在他的肩膀上,笑了。
「萱萱告訴我,她將來要嫁一個像爸爸那樣的男人,被愛比愛人幸福多了。她溫厚的脾氣和你一模一樣。」
「對,萱萱像我,艾艾和瀟瀟卻像你,都驕傲、不服輸,艾艾崇拜瀟瀟,可是瀟瀟不理她,她就擺出任性驕傲的姿態,老是欺負姐姐想引她注意,偏偏碰上你這個偏心的媽媽,她還真的以為自己做得對。
「而瀟瀟,我始終不同意讓她知道真相,但大姐和媽媽……我知道她們心疼我、為我不值,但不應該把氣撒在孩子身上,瀟瀟才多大啊。
「當她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女兒,被當眾責罵的她沒有跟我們求救,卻一個人跑到公園裡,坐在鞦韆上發呆。我找到她的時候,她連一滴淚水都沒有,我想抱她,她卻推開我,說:『你可以不必疼我,我知道的。」
「七歲的孩子能夠知道什麼?她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變得好強的。對吧!小學一年級的孩子,唸書念到十二點,一回到家裡就搶著幫忙做家事,她不用嘴巴討好別人,卻用行動證明自己是好孩子。
「我問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她告訴我,她已經知道什麼叫做『寄人籬下』,我記得她說這句話時的表情,七歲的孩子、二十歲的哀傷。
「你對她特別嚴苛,因為害怕她長大後像她生父那樣,成為不負責任的人,可她分明就像你,不像她生父,你想想,你的恐懼把她逼成什麼樣子?
「她不允許自己不考第一名,不允許自己沒拿市長獎,不允許自己不夠厲害,記不記得那年她沒考上T大醫學院?我看見她用頭去撞牆!」
聽見這段話,戴母哭了,淽瀟也哭了。
對,她告訴自己,只讀全國第一名的大學、只上全國第一名的醫學院,可是她沒辦到,她恨自己無能。
那天叔叔經過她的房間,進門,他攔著她,告訴她,「我才不要我女兒去念醫學院,七年耶,讀到畢業都老了,當實習醫生很可憐,要連續三十六個鐘頭值班不能睡,那是負擔別人生命的沉重職業,我捨不得。
「我的女兒要穿著漂漂亮亮的套裝去上班,我要給她買整套的化妝品,她要有足夠的時間睡美容覺,她把生命用來談戀愛、找到愛她的男人,過幸福的人生,她不需要那麼累,因為就算沒錢,爸爸會養她。」
那番話,她突然覺得自己又是叔叔的女兒了。
後來她選擇商學院,不是想要打扮的美美去上班,不是要有足夠的時間睡美容覺,而是因為她想賺很多錢,讓她的叔叔可以環遊世界。
「這次的事,我無法不對你生氣,明明錯的是艾艾,你為什麼要叫瀟瀟放手?
挪是瀟瀟的男朋友、是她對未來的希望。」
「不,就算重來一次,我仍會做同樣的事。瀟瀟必須放手,我比誰都清楚,當男人的心不在身上,女人做任何事都是錯,就算她和易安在一起,也得不到快樂!」
戴母咬牙,那年她看不清真相,誤以為那男人會愛自己一輩子,最後她得到什麼?她得到對自己深切的鄙夷。
「就算是這樣,你也不應該要求她把孫易安讓給艾艾,搶筆、搶玩具、搶獎狀都算了,但現在艾艾搶的是瀟瀟的男朋友,是她的人生規劃,你不應該偏心到讓瀟瀟去成全艾艾。」
「我不是偏心,觀察三年,我知道易安是個好孩子,他的家世好,他的脾氣溫和,但個性有些懶散,他根本不適合瀟瀟,如果他們在一起,到最後一定會鬧翻,他會痛恨瀟瀟的積極專制,瀟瀟會恨他的不上進。
「但艾艾不一樣,艾艾和易安都追求小確幸,他們都沒有遠大的志向,只想安安穩穩地過兩個人的小日子。」
最重要的是,艾艾懷孕了,沒有父親的孩子,她已經養過一個,不想艾艾也走相同的路。
「就算瀟瀟和孫易安早晚分手,艾艾也不能插足,瀟瀟是她的姐姐,當妹妹的,可以對姐姐這麼狠嗎?我不會同意艾艾和孫易安在一起,你告訴艾艾,叫她死心!」
淽瀟又哭又笑。
是,她就是想聽這句,這才是父母應該對女兒說的,這才是疼愛女兒的父母親,她知道人心易變、知道感情難長久,就算孫易安到最後必定會和自己分手,但媽媽應該站在她這邊,怒責對方薄倖,而不是用大道理來勸說。她需要的是情感支持,不需要冷靜分析。
走到沙發另一邊,心軟下,她坐到叔叔身邊,做出勾住他手臂、靠在他肩膀的樣子,低聲一句,「對不起。」她不應該拒絕他的關心。
病房裡突然安靜下來,只有送氧氣的機器傳來的一點點聲音,這一刻,淽瀟感受到家庭溫暖。
步出病房,淽瀟在長廊上緩行,迎面而來的,有病患家屬、有在病房外面透氣的病患、有護理人員,也有鬼,他們並沒有電影裡面演的那麼可怕。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她需要一點時間想想,想她和姐姐妹妹之間,想媽媽的期許,想叔叔的疼愛,上蒼給了她再一次的機會,她不要賭氣了,不要用驕傲倔強,把自己排除在外。
走著走著,她走到茶水間,這裡有一台製冰機器,旁邊掛著許多橡膠枕頭,是讓發燒的病人自行取用的,她不知道怎麼會逛到這裡來,但陰陰涼涼、冰冰冷冷的環境最適合鬼,這裡讓她感覺舒服。
她進門不久,一個年輕、帥氣、英挺的中年鬼跟在身後進來。
她沒有胡亂形容,他的確很年輕,臉上沒有病容,叼著香煙的模樣看起來很帥,但3蕭就是知道他是個中年鬼,憑什麼?憑……直覺吧!
「小丫頭,怎麼還在這裡遊蕩?你再不快點回去,萬一那些機器沒把你的身體維持好,恐怕就不能回去了。」中年鬼走到她面前,對著她笑嘻嘻說道。
「你知道我……」
「對,我知道,你還不是鬼,你只是不小心離開身體的魂魄,大叔勸你,快點回去吧。」
「那你呢?」不明所以地,她對他有股說不出口的親切感。
「我是貨真價實的鬼,我已經死掉……」他扳動手指頭認真算,然後搖搖頭說:「死越久,對時間越沒概念,大概有好幾個月了吧!我剛死的時候很醜,整個的,皮成一團,身高至少比現在矮十公分以上,幸好後來慢慢好起來,我現在已經恢復年輕的模樣,帥吧!」
「你當人的時候,病得很厲害嗎?」歪著頭看他,證瀟想像不出他形容的醜陋模樣。
「對。以後你看到別人抽煙酗酒,一定要心存善念的告訴對方,都戒了吧,那些不是好東西。」說完,他看自己手上的香煙一眼,然後他和證瀟都笑了。
「那你還抽?」證瀟搶過他手上的煙,可不知道怎麼搞的,一轉眼功夫,她手上的煙又回到他指間。
「我變成鬼啦,當鬼就無所謂了。」
證瀟聳肩一笑,問:「當鬼都像你這麼自在嗎?」
「錯,一點都不自在,每天都有人催著我趕快去奈何橋排隊,催我趕快去投胎,現在地球太亂,男人、女人不想生小孩,鬼也不想去投胎,早晚有一天,人類要滅絕,擔心啊……實在是太讓人擔心了。」
他的口氣很輕鬆,講出來的話和他愜意的表情全然不同。
「既然你那麼擔心人類滅亡的問題,為什麼不快點去投胎?」征瀟笑問。
「因為,」他的表情突然凝重起來,指指自己的胸口。「因為這裡有遺憾。」
「什麼遺憾?需要我幫你嗎?」「如果你回得去的話,也許可以,你願意幫我嗎?」
「既然你活著的時候,我來不及勸你別吸煙酗酒,那這次我幫你吧!你想要我幫你什麼?」
「我是個糟糕的父親,我和兩個女人生下一兒一女,卻沒有盡到父親的責任,如果你可以找到我的兒子女兒,請幫我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請他們不要恨我,我知道錯了,雖然……知道的有點慢。」
「好,我會轉告你的兒女,他們叫什麼名字?」
「我的兒子叫做賀肇,你應該聽過他。」
「當然,大名鼎鼎的當紅歌星呢,他現在好像在大陸開演唱會,對吧!」她不是追星族,只聽過對方大名卻不認識長相,但這不難克服,上網就可以找得到。至於演唱會的事是從收音機裡聽到的,阿秋嬸習慣一面工作一面聽廣播。
「對,十二場、場場爆滿。」
「你怎麼知道?看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