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吵架,不必問原由,肯定是我不對,妹妹哭鬧、不必懷疑,一定是我下黑手、欺負妹妹。到叔叔家裡過年,祖父祖母看著我的眼光充滿鄙視,還是我不對、是我沒有禮貌;姑姑嘲笑我長得醜,還是我不對。
「以前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對我這麼不公平?直到七歲那年的年夜飯上,姑姑脫口而出、罵我是小雜種,說應該把我丟給親生父親養。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千不對、萬不對,理由只有一個,我不是那個家的人。
「事實讓我無法接受,我變得更加好強,但也看任何事都不爽,我敏感而暴躁,在那個家,我從外人變成恐龍。沒有人教過我,但知道事實後,我不再喊叔叔爸爸、不跟他撒嬌,我用一道無形的牆隔開我和他。
「我以為那個家裡,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媽媽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於是我學會控制脾氣,學會巴結討好、乖巧上進,我學著做一百分的女兒,我想,媽媽早晚會發現我有多優秀,姐姐、妹妹根本比不上我。
「我的功課很好,優秀到左右鄰居提起我,就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即便如此,我依然成為不了媽媽的驕傲,她還是在每次生氣時,指著我罵:『你就是和你爸一樣不負責任!』我爸爸做了什麼不負責任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家裡三個姐妹,沒有人比我更負責任。
「責備、鄙夷,讓我在那個家裡像個外星人,我孤單、害怕,我不相信叔叔和大姐會真心對我好,媽媽又偏心,於是我決定和我親生爸爸站同一邊。
「我幻想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出現在我面前,童年時期我甚至想像過,我爸爸是國家秘密組織裡的大人物。這樣的幻想有時能夠安慰我、有時不能,每次看見媽媽對姐姐妹妹好,我就生氣,既然討好無用,我便停止巴結;不願意卑微,我便驕傲、便倔強,我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嘲笑姐姐、妹妹的笨。
「但即便如此,心理也無法平衡,我總是在生氣、驕傲、自卑、寂寞裡徘徊不定。我知道,問題不單在別人身上,但我沒辦法不嫉妒、不偏激、不憤怒,尤其在孫易安愛上戴淽艾之後。」
她的故事說完了,沒有波濤洶湧,沒有驚天動地,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得不到疼愛的小女孩心聲。她已經長大了,心裡卻仍然住著一個縮在牆角、強壓著腦袋裡的恐龍,渴求被愛的小女孩。
「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難受嗎?」瑀希低聲問。
「我難受嗎?也許吧,我難受是因為沒辦法把那些不把我當成家人的家人狠狠踩在腳底下。」她咬牙切齒,像只被搶了幼崽的母熊。
又驕傲了?瑀希微微一笑,「不,你難受,是因為你知道他們不是壞人,可是你卻無法不怨恨他們。
你的問題不是寂寞,而是嫉妒,你認為媽媽應該多疼你一點,因為你和姐姐妹妹們不同,她們有爸爸在身邊,而你,沒有。
「你痛恨叔叔的親戚看你的目光,心底卻也明白,如果是你自己的親弟弟被妻子背叛,你也會對他的妻子以及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女忿忿不平,他們的所作所為沒有可議之處。
「你不想當外人,卻深刻相信,在那個家裡,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外人。你敏感而易怒,是因為心底憋著一股氣,你放大媽媽對待你和姐妹的不公平,你必須把自己塑造一個小可憐,才能說服自己,你的惡劣態度、你的驕傲、嘲諷都是情有可人。
「戴淽瀟,你要做的不是憤恨,而是遠離,離開那個家、離開那群會讓你傷心的人,拉出距離、避免紛爭,丟掉驕傲、拋卻嫉妒,久而久之,你便能用體諒的眼光看待他們。」話說完,他與她對視、眨也不眨。
聽著他的話,淽瀟臉色丕變,她生氣狂怒,也不懂他,明明是一張天使似地乾淨臉龐,為什麼會有銳利的爪子,又憑什麼趁人不備、一口氣撕開她的偽裝,血淋淋地剝出真相。
「你知不知道,一針見血不是安慰人的好方法?你懂不懂,我只需要傾聽並不需要技術指導?你真以為自己是拯救世人的天使嗎?」她嘲諷地目光直直射向他。
瑀希沒被她激怒,口氣依舊平淡溫潤。「我是醫生,根據我的醫學常識,挖開毒瘤、擠出膿瘡,傷口才會好。」
「這種醫學常識,任何人都知道,不需要到醫學院浪費七年。」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做?為什麼要任由傷口發炎潰爛?」
「我不是做了嗎?我逃跑了啊,照你的意思遠離那個家、那些人,我也在嘗試拯救自己啊!」
瑀希輕喟,看著她的眼神裡,帶著濃濃的悲憐。
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於是低下頭、逕自想著心事。
是的,她反省過問題癥結,只是心裡長不大的小可憐不允許她改變,於是她只能繼續嫉妒、繼續憤怒、繼續尋找假想敵人。
淽瀟低下頭,所以沒有看見他的表情,沒有聽見他低抑的歎息,「太慢了。」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地任由尷尬在兩人之間流竄。
許久,淽瀟聳聳肩苦笑,她暗罵自己:做什麼啊,你還真的但四處替自己樹敵?怎麼說,他都是收留自己的好心人啊。
再抬起頭時,她的臉上已經不見忿然,她軟了語調說:「都知道我是個小可憐了,還這樣對待我,會不會太殘忍?」
他搖搖頭、堅持道:「你不是小可憐,你只是在努力扮演小可憐。」
「把這句話拿去告訴我媽媽,她不會同意的。」
「和自卑同時存在的是自傲,一個自傲到讓人憎恨的人,往往心裡自卑得不得了;同樣的——」
她接下他的話。「我用驕傲倔強來掩飾心裡的自艾自憐,我用憤怒來欺騙世人,其實我害怕畏懼?」
瑀希讚許地望向她,她是個舉一反三的聰明女生,她不是不瞭解自己,只是習慣用一層華麗的布,掩住真實的自己。
她歪著頭歎氣。「我本來對你印象不錯的,但現在越來越不歡你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人,即使他像個天使。」
瑀希失笑。「不瞞你說,對於自己的目光如炬,我也很困擾呢。」
他的話惹笑了她,她笑得前俯後仰,一個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聞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這不合理,他知道,但他就是聞到了。
瑀希幽默問:「請問,如果有一頓豐富美味的午餐,你對我的喜歡度能夠恢復幾成嗎?」他不該問的,但或許食物的味道能令她心情好些。
淽瀟笑得猛點頭,猶如招財貓的手,她回答,「我並不餓,但是你的建議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方法。」
「那麼,請吧。」
他的手掌往上,行一個紳士禮,驕傲而高貴的公主把自己的手輕輕覆上,掌心貼掌心,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小手帶著微微的冰涼,不自覺地,憐憫又悄悄地攀到他臉上。
第2章(2)
吃過午飯後,淽瀟睡了好長一覺,也許是因為太累,也許失戀的人都需要靠充分的睡眠來恢復體力,總之,她這一覺睡了好久,直到凌晨兩點才醒來。
她並不餓,但習慣性地打開冰箱。
每次工作到深夜,她就會去開冰箱,喝一點水、吃兩片起司,再不然就泡杯咖啡,有人說溫牛奶可以幫助睡眠,但她從來就不需要那些東西,工作太忙碌,只要一靠上枕頭,她就會一路昏進周公家大門口。
但今晚她失眠了,半夜兩點醒來,看一眼時鐘、閉上眼睛,她企圖繼續入睡,好神清氣爽地迎接明天清晨,可惜沒辦法,她辦不到。
於是她進廚房、打開冰箱,發現冰箱角落有罐她熟悉的玻璃瓶。
「Yes!」
她拿出來,用湯匙S—點點,倒進白開水,再放兩塊冰,攪拌均勻,湊進鼻間,真香。那是外婆的拿手好料,用桂花做的。
把剩下的桂花釀放回冰箱裡,淽瀟端著玻璃杯,走到客廳。
她的室友沒有回房間,而是躺在客廳沙發裡睡著,淽瀟放輕腳步、小心翼翼,打算走到屋外長廊看月亮,卻在經過客廳時,聽見他低沉的嗓音。
「醒了?」
淽瀟轉頭,問:「你沒睡著?」
「你開冰箱的時候就醒了。」
他的睡眠很淺、睡眠時間也不長,這是在當實習醫生時養成的習慣,那時經常會被吵醒處理病人的緊急問題,不過今天很特別。
中午兩人吃完飯,雖然她一口都沒吃,就進她房間聊天,說著說著,她睡著了,他給她蓋被子、細細審視她熟睡的臉,她長得很漂亮,是那種在路邊遇見會想要藉機和她搭訕的女生,她的眉很濃,讓她少了幾分柔媚,她的鼻形很漂亮、不需要整型,他最喜歡她的嘴巴,沒有上口紅,卻粉紅得讓人心跳加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