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她覺得隔壁有窸窸窣窣的聲音,跟著是簾子之類的東西被拉開,她連忙睜開眼,轉身望去——
簾子後面是一張鋪著白色被單的窄床,大約是供有需要的病人躺臥之用的,這並不讓她驚訝,她沒料到的是,此時與她四目相對、坐在床上的人是褚雲衡。
「雲衡!」她走過去,兩隻手絞在一起,緊張地說:「你、你不舒服嗎?」
「只是躺一會兒。」他的眼裡有著藏也藏不住的疼惜,「你受傷了?」
朝露忙用手遮臉,這才意識到自己頂著塗滿藥膏的臉孔,樣子肯定丑極了。
他伸出手,把她的手握住,她隨即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樣,任由他將自己的手從臉上撥開。
「還遮什麼?都成這樣了。」他歎了口氣,「朝露,你能別練什麼鬼拳腳嗎?」
「我喜歡跆拳道。」她仰起臉,「你聽說過跆拳道精神嗎?禮義、廉恥、忍耐、克己、百折不屈,尤其是百折不屈這四個字,真是讓人受益匪淺。」
褚雲衡凝視著她,目光裡透著一股久違的熱力,朝露能感覺到他那顆硬要變成鋼鐵的心證在一點一點融化,而她就是那股火焰。
她來到J市的這些日子以來,雖然他總是刻意保持著距離,可日常接觸的點點滴滴讓她瞭解他並不能做到無情無義,即便只是假裝的也演得不出色,往往一個眼神、一聲歎息、一個動作,便透露了他心底對她的感情。
他終究沒有說話,低下頭,右腿伸向床下,接著用手搬動左腿,朝露很自然地彎下身,把鞋子套上了他的左腳。
他沒有躲開,隨後自己穿上了右腳的鞋子,拿起手杖站起來,「你在這兒躺一下,我先走了。」
「不不,如果你不舒服就歇著吧,我這就走了。」朝露還是有些擔心他的身體,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來保健室,只是她知道他的脾氣,他不想說,她也就不問。
「我還有課。」他搖搖頭,「再見,朝露。」
當他說出那句「再見,朝露」的時候,她的心猛地激盪了一下。一種不同的感覺湧上心頭,他那句話雖然平淡,卻不似過去一年多裡那種疏遠拒絕的姿態。
一年前的冬天,那句「再見」裡透著永不見面的決絕,而剛才他的那句「再見」卻是帶著一種希冀的口吻——他們真的會再相見,不是尋常同事間的見面,更不是下一次離別的開始,而是兩人即將一起重新出發。
不知為什麼,她就是有那樣的直覺。
等金醫生接完電話回到保健室,朝露裝作隨口問道:「褚老師也不舒服嗎?」
「哦……也不是,褚老師的情況你也看見了,他每個禮拜天都會固定去做復健,這樣隔天鐵定會覺得疲憊,偏偏他禮拜一課排得多,上午下午都有課,回家走來走去也累,我就讓他覺得累的時候在我這裡躺一下。」
「哦。」原來他每個禮拜仍然堅持復健,他的毅力並沒有被那場不幸打垮。朝露笑了笑,情不自禁地道:「真好……」
金醫生皺眉,有些不解地看著她,「他這樣還算好?旁人看了都替他難過,挺可惜的孩子。」
朝露意識到自己失言,忙補救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人真好。」
「這不算什麼。」金醫生緩了緩神色,和藹地笑道,「校醫本來就是為廣大師生服務的嘛。」
隔了幾天,劉敏在辦公室宣佈今天是她四十歲生日,提議今天中午要請大家去沁春餐廳吃飯。朝露見其他人都準備了禮物,不好意思空手讓人請客,忙說這頓讓自己這個新人來請。
這時辦公室主任黎景軒起身說:「行啦,都別爭,劉敏的生日當然是我來請客。」
眾人頓時一陣鼓掌歡呼,大喊「主任英明」。
第11章(3)
在J師大的這段日子,朝露多數時間都和辦公室的同事一起用餐,很少去沁春餐廳,就算明知道在那裡才有可能遇到她想要遇到的那個人。
她漸漸領悟到有些事必須水到才能渠成,強求只會無果,一點一點地攻陷才能讓他沒有意識到她的進攻,慢慢放鬆防備。她所做的只是見面時的一句問好,偶爾在餐廳遇到時的幾句閒聊,再明顯點的舉措也不過就是偶爾家裡做了點好吃的,她會拿下樓敲敲他的房門,給他也送上一份,而他竟也有回禮,自然不是他親手做的食物,而是讓鐘點工阿姨做好送上來的素菜包子,他們表現得就像是普通的好同事、好鄰居,客客氣氣但並不親密。
但這在朝露看來,已經是很大的改善了。
起碼他看到她不再躲躲閃閃,或者動不動就說些冷心絕情抑或是自憐自傷的話,她看得到他那緩慢而令人欣喜的改變。
眾人在沁春餐廳落坐時,褚雲衡已經坐在旁邊的小桌,朝露還沒來得及和他打招呼,劉敏倒先熱絡地走過去。
「褚老師,一個人哪?」
褚雲衡和煦一笑,眼睛往她的背後一瞥,又轉了回來,「是,你們倒很熱鬧。」
「今天是劉敏生日,人多熱鬧,褚老師也過來一起坐嘛。」黎景軒道。
「你們科室聚餐,我過去會不會不方便?」
眾人皆答不會,倒是朝露一時之間不曉得該不該附和,只楞楞地盯著他看。
褚雲衡拄著手杖站起身,「那好,我不客氣了。」
飯吃到一半,黎景軒忽然話鋒一轉問朝露,「朝露,你有男朋友嗎?」
朝露蛤了一聲,筷子一時沒夾穩,一塊魚片掉到了桌上,她偷瞄了褚雲衡一眼,只見他的一雙筷子在空中停了停,默默放下了。
「我有個親戚的兒子二十九歲了,自己開公司的,人品相貌都不錯,要不……」
朝露心裡略一思忖,也不好板著面孔義正辭嚴地拒絕,便笑道:「主任,我不合適。」
「你又沒見過,怎麼知道不合適?」他困惑的問。
「因為我已經訂婚了。」她揚了揚左手,「這是如假包換的訂婚戒指。」
黎景軒見了,忍不住歎了口氣,「這樣的話只好算了,我祝你和你未來的先生幸福。」
「謝謝主任。」朝露低頭夾菜前瞄了一眼褚雲衡,只見他低著頭,眼睛望著自己的手杖,不知道在想什麼。
「朝露,你未婚夫現在人在F市嗎?」分管考務的小米問道。
「不,他就在這兒。」她所說的這兒並不是指J市,而是真真正正的這裡,此時此刻此地,就在沁春餐廳與她同桌而聚。
不過顯然其他人並沒有聽懂她的話,而是都一臉恍然,說著難怪朝露會願意離開F市到這個小城市工作。
朝露本以為事情就這樣過去,沒想到緊接著話題中心轉為褚雲衡,繼主任黎景軒之後,劉敏也當起了紅娘。
她像個老大姊似的拍著褚雲衡的肩膀,「褚老師,你也老大不小了,有沒有想過成家?」
朝露猜到劉敏接下來可能會說的話,心裡著急,面上卻不動聲色。
「當然想過。」
褚雲衡的回答讓朝露又糟蹋了一筷子菜。
「想過就好。我一個好姊妹今年三十五歲,年紀比你稍大一些,可這年頭也不算什麼大問題,她樣樣出色,長得也挺清秀,只是小時候生了場病,腿腳有些不便,但完全可以自己走動、生活自理的,現在在我們J市的中學教書。」
褚雲衡禮貌地聽劉敏介紹完才開口,「劉姊,謝謝你的好意,我恐怕不合適。」
「你可是嫌她……」
「當然不是,我也是個殘疾人士,怎麼會嫌棄別人的殘疾?我相信她是個很好的女孩子,只是我……我有未婚妻了。」
這個出乎預料的回答讓所有人都傻了,包括朝露。
曾經,褚雲衡向遊樂園的工作人員謊稱他們是情侶,那時的她雖然驚訝,卻並不感到生氣,甚至當褚雲衡反問換成是她會怎麼做時,她也紅著臉表示會稱他為男朋友,如今他們則都選擇用訂婚這個借口來回絕其他人為他們介紹對象,對於此情此景,朝露傷懷之餘,湧上心頭的更多是溫暖的回憶。
黎景軒最先回過神,打哈哈道:「我以為今天是劉敏的生日,原來是年輕人的「宣佈訂婚日」啊,可喜可賀!」說著和劉敏對視一眼,笑著道:「倒是我們這些老傢伙瞎操心了。」
朝露起身舉杯敬黎景軒和劉敏,「您別那麼說,你們的關心我心領了,先乾為敬。」
褚雲衡也起身,舉杯道:「謝謝,我也先乾為敬。」
放下酒杯的那一刻,兩人飛快地對視了一眼,褚雲衡的眼底仍盤旋著一團看不透的薄霧,只是那裡面已經有瑩瑩的細碎光華向外透散出來。
黎景軒和劉敏也跟著喝光了杯中的啤酒,黎景軒還道:「那別的不說,你們倆結婚的時候可得請我們啊。」
朝露心中一動,聯想到了什麼,嘴角不自覺向上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