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路這麼費勁,特地起來還能去哪兒?廁所唄!」周若枝翻了個白眼,突然露出恍然大悟的眼神,「那個人以前也來過這家店,也坐在我附近,他那樣的身子容易讓人記住,我也看過他的長相,撇開殘疾,是很俊的男人。朝露,妳是不是看人家臉長得帥就……」
朝露沒否認,心裡倒覺得這也是毋需爭辯的事實。
周若枝顯然也是隨口打趣,沒當一回事,「哎,他似乎挺嚴重的,可憐啊。」
聽她這麼一感歎,朝露回想起那晚自己拒絕相親時說跟母親的那些話,不禁覺得自己當時的決斷很是理智。這個人或許是個相當優秀的青年,卻終究免不了一輩子被打上「殘廢」的烙印,那是常跟可憐、悲劇相關聯的詞,而作為伴侶,也很難被排除在世人這樣的聯想之外。
那是她不能忍受的,她不在乎別人的嫉妒、排擠,那對她幾乎是一種肯定,但可憐不行,絕對不行!
更何況,他會遭遇到的不只是可憐,還有更惡劣的,就比如現在—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大概是看到了他走路的樣子覺得好玩,竟然豎著手中的金箍棒充氣玩具當枴杖,模仿起跛行的樣子,一旁的母親勸了兩句沒奏效,也就隨他去了。之後孩子的母親起身去了洗手間,小男孩的行為更加放縱,一腳高一腳低的,越走步態越誇張。
朝露看著覺得很不舒服,乾脆把視線調轉回來,不往那頭看去。
周若枝看著朝自己走過來的服務生,「好像是我點的魚餅到了。這是這裡的招牌,味道不錯。」
「哦,是嗎?」朝露心不在焉地應了一句。
可那盤魚餅還沒端到她們面前,冷不防從窗台竄出一隻貓,直接朝著那個端盤子的服務生跳過去,那名女服務生一驚,「哇」地叫了出來,托盤裡的東西頓時碎了一地。朝露和周若枝也被這動靜嚇了一大跳。
「小夏,我真不懂,我哥怎麼能請個怕貓的服務生在這家店裡打工?」
朝露發現說話的是剛才用左手彈奏和弦的鬈發女子。聽她話中的意思,應該是這家咖啡店老闆的妹妹,只見她站起身,朝那攤狼藉走去。
那只闖禍的貓咪銜了塊掉落在地的魚餅早就不知竄去了哪裡,而砸了盤子的服務生年紀還很小,大概不滿二十歲,聽老闆的妹妹這麼一說,趕緊轉身去拿工具收拾殘局。
朝露見她毛毛躁躁,一臉驚魂未定的模樣,不覺搖了搖頭。
「小心!」
「小心!」
朝露本來已經轉移注意力,猛然聽到這兩句提醒,不知怎的心頭一緊,一下子就站了起來,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回事,就看到那兩個彈鋼琴的男女一前一後扶住了模仿跛腳的小男孩。
她剛才就見孩子越玩越過頭,嫌正著走不過癮,還一瘸一拐地倒著走,許是不小心踩上了碎片或是油漬,竟險些滑倒,要不是女子眼捷手快一把托住他,不只孩子會摔跤,只怕連那個殘疾的男子也會摔得不輕。看他跪倒的姿勢,應該是他出於本能伸出了手,身體一下子失了重心,幸好有人及時借了一把力,饒是這樣,還是倒在了地上。
「小俊!叫你不要調皮你不聽,看看,差點摔倒了吧?」孩子母親從洗手間出來,正好看到了這一幕,急忙跑過來,又是焦急又是心疼,忍不住教訓。
「是該好好教。」鬈發女子顯然很不高興,一邊把手杖遞給男子,一邊對孩子的母親沒好氣地道。
「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孩子母親一臉慚愧,又想起什麼似的轉頭問道:「先生,你沒受傷吧?」
「沒有。」男子淡淡地搖頭,用手杖支撐起身體,又半藉著鬈發女子的力量從地上緩慢地爬起來。隨後,他低頭對那個小男孩道:「小俊,哥哥走路好看嗎?」
小男孩愣愣地看著他,顯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好。
「很醜對不對?」他目光裡既沒有憤怒也沒有哀怨,反而十分平和溫柔,「你並不希望以後像哥哥這樣走路吧?」
「好可怕哦……」小男孩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我不要變成瘸子!」
「小俊,別亂說!」孩子母親有些尷尬。
「沒關係。」當事人反而一臉無所謂的寬容,朝著孩子母親笑了笑,又對小男孩說道:「所以嘍,以後一定要好好走路知道嗎?而且,哥哥也覺得自己走路很難看,所以如果別人還學哥哥走路的樣子,哥哥可是會傷心的喲。」
「大哥哥,我錯了。」小男孩扁扁嘴,眼睛裡亮晶晶的,好像快哭了。
「好乖。」他摸摸摸小男孩的頭。
那對母子買單離開咖啡店後,那兩人又回到了座位上。
鬈發女郎說了句,「真不愧是教師!丙然厲害。」
朝露像個傻瓜一樣一直站著,看著那個人調整著手杖坐下,動作依然顯得笨拙,然後再把手杖往窗台邊隨便一靠。
不知是陽光一下子變得強烈,還是朝露的錯覺,她的眼前一陣模糊,那根黑色的手杖在光暈裡變得極淺,幾乎隱去。而它的主人略偏過頭,笑著看向窗外,臉上有些紅暈,也不知是因為走動一圈有些熱了,還是對於女伴的誇讚有些羞澀。
那個角度和朝露看過的照片何其相似,只是更具生氣。
「朝露,妳快坐下吧。」
朝露回過神,見周若枝看她的眼神像在看怪胎。她何嘗不知道自己剛才的反應特別傻氣,還好那對男女沒留意到她的反常,她趕緊坐下,喝了一口冷咖啡定神。
「妳清醒點,就算不在乎他的腿,人家女朋友還在呢!」周若枝小聲說。
朝露忙搖頭否認,「別胡扯,我只是有和妳一樣的感覺,覺得怪可惜的,那麼好的一個人……」
「那倒是,要是我,不揪住那孩子教訓一頓就算好了,還揭自己的短處好言教導對方,我可沒那麼大方!」
「我也和妳一樣。」朝露苦笑。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周若枝看看時間,說得先回去了,朝露點點頭,結完帳走出店外,兩人道了聲再見便分開了。
回家的路上,她想起了往事。
高中時曾有個女生因為一些小事和她起了衝突,口不擇言地嘲笑她,當時已經放學,那個女孩一路走一路不依不撓地罵人,而她沒有爭辯,只是冷冷地看著那個女生。
一步、兩步、三步……對了,就是那裡,不要走偏……
她就這樣冷冷地看著那個女生沒留神腳下的路,被一塊丟棄在路中央的磚頭絆倒,摔了個四腳朝天,對於沒有向那個女生發出提醒毫無愧疚。
後來,有個同班的男生從她身後走過來,扶起了那個女生。
難道他一直走在她們身後,把情形看得一清二楚了?
那時的她有些心虛,手心冷汗涔涔,直到她聽見那男生說的話才寬心—
「會摔這一跤是妳活該!」
她和方蘊洲就是從這件事開始漸漸熟悉的,在此之前,她甚至沒有和他說超過三句話。他和她都算是年級裡有名的學生,只不過出名的理由很不相同,除了成績都很優異這點之外,他們便是兩個世界的人,毫無交集。
自從父親出事後,所有人對她的第一想法就是「殺人犯的女兒」,生怕哪一天她會像父親一樣犯罪,初時朝露還會在意這些閒言閒語,時間久了便生成一套自我保護機制,不生氣、不感動、不傷心、不熱情。別人願意和她說話論事,她就好好應對;給她臉色瞧,她就轉身走開。
不管這算是消極抵抗還是什麼,有了這層保護,她總算沒有垮掉。
當方蘊洲扶起那個女生,轉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時,朝露似乎聽見防護罩發出清脆而短促的龜裂聲,她一時找不到哪裡有了裂縫,有細細的風透進她的心裡,卻並不冷。
「妳可真狠。」他走到她面前,定定地看著她,語氣裡卻不含責備,反倒像是在評價一個很有意思的發現。
她白眼一翻,哼了一聲,「難道你就有風度?」
「我不只有風度,還很有正義感。」方蘊洲毫不臉紅地說。
朝露想了想,他的話確實沒錯,扶起狼狽跌倒的人是風度;斥責出言不遜的人是正義。這個方蘊洲,過去即使他是全年級最出風頭的人,她也沒覺得怎樣特別,倒是今天這一出教她對他刮目相看了。
那件事發生後,關於她和方蘊洲談戀愛的傳言鬧得滿城風雨,朝露的日子變得更不好過。她清楚流言之所以散播得這麼快,不會只是一兩個人的功勞。她貧窮、她漂亮、她聰慧、又是個家裡有不光彩故事的人,這樣一個女生,男生還好,卻是最不討女生喜歡的。
假如只是流言蜚語,她尚且可以無視,但各式奇招頻出的惡作劇不斷在她身上上演,她終於感到疲於招架了。
朝露記得那天是入冬以來最冷的一天,當她想要戴上自己的手套時,卻發現裡頭吸飽了污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