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繼瑩,不能改變別人的看法並不是最重要的事啊!」褚雲衡嚷道,「重要的是你怎麼看待你自己。」
「有用嗎?」莊繼瑩站在了陽台的邊緣,張開了雙臂,引得樓下的圍觀者發出陣陣驚呼。
她露出悲哀的笑容,「我的人生,早就已經注定好了。」
就像是給自己的人生下了最後的定論,她閉上眼,腳步往前跨,整個人像一隻折翼的鳥兒一樣急速下墜,八層樓的高度,從跳躍到落地卻只是一瞬。
「莊繼瑩——」褚雲衡撲到還未充氣完全的墊子上,墊子的邊角俯臥著一個瘦弱扭曲的人體,空氣中有淡淡的血腥味瀰漫開來。
「不要看!」朝露傻傻地站著,已經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覺得眼前被一隻手遮住,有人把她拽離這慘烈的現場,她無力抵抗,也不想抵抗。
等那隻手從她的眼睛前移開,她也稍微恢復了意識,便又要往人群中擠。那裡早已亂作一團,慘叫聲、驚呼聲、員警的指揮聲……每一種聲音都透露著不祥的陰影,朝露的心中一片冰涼,在看到莊繼瑩落地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朝露,」方蘊洲拽緊她,「你幫不上任何忙,別去。」
「雲衡還在裡面,我要去找他。」她低喃。
方蘊洲聞言鬆開了她。
朝露衝進人群的時候,救護車已經離開了現場,褚雲衡正被幾台攝影機包圍,整個人匍匍在地上,臉上帶著明顯的傷痕,一個記者模樣的人拿著錄音筆,似乎是在採訪他。
「請問你和死者是師生嗎?打你的人是死者的親屬嗎?死者輕生的原因是否與你有關?」
朝露忍住憤怒和悲傷的心情走向褚雲衡,她用整個懷抱擁住了他,感覺到他在她的懷中發冷顫抖,她試圖扶他站起來,卻發現他的手杖不見了。她四下張望,看見手杖被人甩在了幾公尺外,她把手杖撿回來,遞到他的手中。
楚雲衡握緊了手杖,卻怎麼也站不起來,她撐起她的胳膊,讓他靠著自己才慢慢讓他站穩。
「請讓一下。」面對記者,她冷冷地說完,護著褚雲衡離開。
這個時代,新聞傳播的速度是那樣快,世界各地的大小新聞層出不窮,電視、報紙、網路,莊繼瑩自殺的消息只是其中並不起眼的一條。
然而對於褚雲衡和朝露來說,那卻不是一個可以輕易拋至腦後的悲劇。
網路上出現了對這一不幸事件的各種揣測,甚至出現「殘疾教師利用同情心博取好感,另結新歡以致舊愛自盡」的標題,朝露近乎自虐地搜索相關的資訊,卻只換來更加強烈的痛楚和無奈。
她無法想像褚雲衡在學校會遭受到怎樣的攻擊和非議,而事實上,F大的BBS上也出現了相關的帖子,雖然很快被版主封帖,卻抹不掉這件事對褚雲衡的影響。
這件事對他的打擊是巨大的,從週遭環境到他自身都在遭受摧殘,事情發生後朝露想安慰他,撥電話過去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她只好說:「我下班來陪你,好嗎?」
褚雲衡拒絕了,「對不起,朝露,這段日子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朝露沒有強迫他改變主意,「好。」
「我會去找你的。」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你放心。」
「我等你。」她掛斷電話。
之後,她每天只是發一兩條簡訊問候,都是尋常的話語,諸如「吃飯了嗎」「我想你」之類,他每條必回,雖然回復都很簡單,但好歹還會理她。
透過這幾日各類媒體東拼西湊的報導,朝露總算搞清楚了一件事,那就是莊繼瑩偏執的性格到底是因何形成的。
莊繼瑩的母親患有精神疾病,父親又長年家暴,莊繼瑩和哥哥莊繼帆從小相依為命,在父親去世、母親進入療養院後,兄妹二人被寄養在伯父家中,日子並不好過,給了她很龐大的心理陰影。,
長大後,莊繼帆成為一家工廠的廠長,日子雖然富足起來,但莊繼瑩卻無法擺脫一個事實——在別人眼中她仍然是瘋子和酒鬼的女兒。也不知是長期在這樣壓抑、歧視的環境中成長還是運氣不好,她遺傳了母親的精神疾病,從國中時便有了徵兆,病歷顯示她曾經看過多次心理醫生。可惜治療最終沒有幫助到她,她仍然選擇縱身一跳,結束了年輕的生命。
瞭解這一切後,朝露有些後悔,開始懷疑自己是害莊繼瑩自殺的推手。如果不是她的訓斥刺激到她,她是不是就不會走上絕路?如果把一切都交給褚雲衡來處理,有了他的開導,是否能解開莊繼瑩的心結?
出事後的這一個多月裡,她照常上班,沒有請過半天的假,工作上她的表現依然無懈可擊,從來沒有出過任何紕漏,然而方蘊洲卻在獨處時建議她放幾天假。
朝露明知故問,「我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夠好嗎?」
「問題就在於你做得太好了。」方蘊洲放下辦公室的百葉窗,走到她的身前,把手輕輕放在她的雙肩上,「朝露,你現在就像一根細線上垂著一個秤砣一樣,無論再怎麼逞強,秤鉈最終還是會把那根線壓斷的。你需要的是釋放,而不是強撐!」
「我能怎麼釋放?我根本什麼忙也幫不上!」朝露退後一步,淚水瞬間決堤,「我和雲衡眼睜睜看著那個女孩從八樓跳下來,我沒有辦法忘記那一幕,更沒有辦法讓他忘記這一幕。他受著苦,承擔著別人的誤解、懷疑,甚至是污蔑,而我卻什麼也幫不了他!我除了讓自己看起來正常地生活,我還能做什麼?」
「那我問你,如果現在讓你回到當初,告訴你只要和褚雲衡分手,把他讓給那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子就不會死,這樣你願意嗎?」方蘊洲拽住她的手,盯著她的雙眼問。
「我……」朝露語塞,「我做不到,是的,我做不到。」
方蘊洲的語氣緩了下來,「嗯,我很高興你還能誠實地面對自己。既然我們本來就只是對命運缺乏掌控能力的平凡人,又何必把所有責任攬上身?那個女孩子的不幸可以怪家庭,可以怪命運,卻不關你的事,也不關褚雲衡的事。聽我說,你不要任由他躲著,這樣下去說不定你們倆都會走進死胡同,慢慢地就會覺得好像一切都是自己的錯,你們不用去理會那些亂七八糟的報導,應該按照原計畫,馬上結婚。」
朝露不可置信地看著面前的這個人,幾乎都快不認得他了。他曾經是那麼強烈地反對她與褚雲衡交往,然而在這樣艱難的時期,他卻催促著他們忘記不幸,盡快完婚?
「為什麼你會……」她不禁脫口而出。
「因為幸福轉瞬即逝。」他踱到窗台邊,感慨的說。
走出方蘊洲的辦公室,朝露突然很想打個電話給褚雲衡,剛掏出手機,褚雲衡卻先她一步打了過來。
「朝露,今天晚上你能來陪我嗎?」他的聲音裡透著祈求,朝露當然不會拒絕。
「當然好。雲衡,我明天也請假陪你好嗎?」
電話的另一頭沉默了一瞬,正當朝露想叫他不用勉強的時候,褚雲衡再次開口,「莊繼瑩的哥哥說,明天是莊繼瑩的尾七,他希望我親自送她一程,我答應了。」
朝露想了想,「我陪你去。」
一來,她不放心褚雲衡一個人應付家屬可能的激烈反應;二來,萬一被媒體或者學校方面得知這消息,只怕外人不會說他送別莊繼瑩是出自師生之誼,倒會被誤解為心虛愧疚。
然而勸阻是沒有用的,這一點朝露也再明白不過,他為人坦蕩,絕不會因為他人的想法而放棄做自己應做之事。何況對於莊繼瑩的死,他心裡的痛苦無從釋放,如果能得到莊繼帆的諒解,哪怕只是給予他一個祈求諒解的機會,他也必然不會放棄。
「謝謝你,朝露。」褚雲衡的聲音裡透出久違的喜悅,「晚上見。」
「晚上見。」
朝露今年的年假都還沒用,因此她乾脆申請了兩天假期,好借此機會多陪伴陪伴褚雲衡。
方蘊掛剛剛說的話觸動了她,她不敢說能夠立即從這場不幸所造成的陰影中掙脫出來,起碼她要和褚雲衡一起正面對抗,她不要躲起來,也不允許他再繼續躲開她,幸福轉瞬即逝,她必須緊緊抓牢。
下班後,朝露搭乘計程車先去褚雲衡家附近的大賣場買了些菜,再走去他家。不知道為什麼,她今天格外有做飯的興致。
剛按了樓下大門的密碼,驀地聽見上面有人喊她的名字,她抬頭往上看,七樓陽台上站著的正是褚雲衡。已經好久沒見到他,抬頭的那一刻,她頓時覺得好想好想他,比看不到他的那些日子更加思念,如果不是仰著頭,也許眼淚真的會流下來。
她忍住淚,擠出一個自認為很好看很自然的笑容,向他揮了揮手,走進公寓,搭電梯上樓。